我有一位叫做龙口英幸的日本友人，是「西日本新闻」派驻在台湾的记者，今年夏天才赴台上任。日前他写了一封伊媚儿给我，请我帮他解惑。由于这位日本老兄的思维模式，蕴藏着日本之所以拥有现代文明的秘密，征得他的同意之后，我把这封信翻译成中文，分享给讲义的读者朋友们，最后再以注解的方式，为他的大惊小怪解惑。同时也一贯本「哈日毒卖新闻」专栏的精神，继续给读者诸君灌输「日本精神毒素」。如果担心中「毒」过深，请勿阅读。来信节录如下：

每天早上，我都不得不拿抹布擦拭桌面。不，正确地说，应该是：「直到昨天为止」。为什么呢？因为总算让我找到了原因，也采取了对策。我在台湾的住处位于台北市区中心，一幢十七层楼高，住办合一大楼的第十层。每天早上，我总会发现桌上有一层薄薄、原因不明的灰。起初我以为是冷气机老旧的关系，但在台湾房东帮我换了冷气机后，仍未改善。有一天早上（就是昨天早上）我特意蹲在地板上，仔细观察灰尘的分布情形，突然灵光一闪，难道是阳台铝门窗的问题？伸手一探之后，我几乎惊跌在地。岂有此理！靠近地面的地方正传来阵阵热风，不只地面，就连铝窗侧面、上面，也毫不客气地吹入热风。理应密不透风的铝门窗，竟然只有玻璃面板的部分能够防风。而铝窗的上下，竟各短少约一到三公分的长度。

仔细一看，铝门窗是被随意裁短的。按理说：铝门窗是有一定工业规格的制品。为何有裁切的必要？我直到现在仍无法了解。我办公桌上有两部电脑，来台赴任一个多月，每天宛如在伊拉克奋战的美国大兵的通信设备一样，布满尘埃。以IC制造闻名的台湾怎么会发生如此的情形﹖（IC不就是一定得在无尘室，才能生产制造吗？）真的很不好意思，对于我亲切的台湾朋友，我还有诸如此类失礼的问题。如：明明房内的柱子都是统一的褐色，但紧邻地板、较不显眼的地方，偏偏露出两、三公分的白色。起初以为是褪色，但仔细观察后，确定是涂漏了。我只好去买了水泥漆与刷子，重新补刷了一次。

再举一例。就在台北酷暑中，两部冷气机同时故障。来修理的老大哥拍胸脯保证：「修理后，保证一年没问题。」没想到，仅仅两周，又故障了。再叫修时，晚来了几天，还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表情。这一次，换了另一个零件后，再度发表修复宣言：「修理好了。」但是，吹出来的竟然是「热风」。慌了手脚的老大哥要求看看冷气机的后面，走到阳台后，眼神一亮说道：「这部冷气太旧了，放的场所不好，是不可能会冷的。」面对这情景，我顿时傻眼，仿佛有点「似曾相识」的奇妙感觉。对了，这不就是文豪鲁迅笔下的阿Q吗？

技术人员不正应该对自己的功夫、技术拥有一定的自豪吗？所谓从事制造业，就应是藉由制品对社会负责。在日本的产业分类，新闻业是生产「报纸」这个有形的产品，故也属「制造业」。身为日本记者的我，一方面以肩负「社会责任」的重担，同时也以不交给读者不良产品的精神，每日战战兢兢地忠于职务。很可惜的，我要说：「在今日的台湾，专业人员或制造业者的精神，好像有点不足。」

我的台湾助理对我晓以大义：「不要太生气，台湾万事都是马马虎虎，可以就好了。」但我不认为台湾人真的天生马马虎虎，只不过在「严格要求自己」的教育，也就是「即使失败，也不将责任往外推卸」、「彻底忠于自己的任务」、「严格要求自己的训练」的部分不足而已。身为父母的人，如果本身做事敷衍，如何培育出足以承担下一世纪的人才？纵使这个社会并不要求我们做最后一公分的努力，凭靠专业人员的自豪与矜持，勤练技能致力完成「最后的一公分」，这样的态度可以锻炼自己的「意志力」，这就是真正专业人员的罗马大道。这不只是台湾要在大陆展翅雄飞，也是要在世界翱游所必要的精神吧。

读完龙口的来函后，我一下子不晓得该怎么回答这位直言的老兄。因为龙口任职的「西日本新闻」在昭和七年（西元一九三二年）曾大胆谴责不合理事。当时，日本军方正气焰高涨，甚至连当时的「犬养首相」都遭军方暗杀。那时日本主要各报，人人自危，噤若寒蝉，纷纷明哲保身，无一报人敢挺身谴责。当时日本全国就只有两个地方小报纸，无畏暗杀风潮，挺身而出，严厉谴责军方，并呼吁人民群起反抗。而其中一报就是位于大阪的「西日本新闻」。刊出之后，持续几个月，日本军机每日盘旋该报社上空，企图镇压类似的言论。但该报仍不断呼吁与谴责，因此赢得读者的普遍信赖。如今，经过了七十多年的岁月，该报后辈的骨子里，仍看得见当时前辈新闻人的「敢言与不同流合污」的身影。如此的优良传统，或许正是该报仍拥有广大读者群，足与日本各大报竞争立基的原因。

日前我看到一份调查报告「最不想结婚的配偶职业」，倒数第二名的职业竟是新闻记者。我有点难以置信，在日本，记者的社会地位是崇高的。日本记者采访新闻时，即使连简单的餐点招待，也是不允许的。难怪日本记者对于台湾企业招待日本代表团来访，竟然顺便多设几桌记者席，大惑不解。不设席次？看起来好像不通人情，当然更遑论提供所谓的「车马费」。因为无论「餐费或车马费」，应该是报社要支给的才对。而读者当然也希望，他们所看到的新闻，是由不会被任何形式收买的记者所报导的。

又如，日前某报报导「教育部禁止幼稚园教英语」，我们这位日本记者老兄直觉国际潮流之下，教育部门岂会如此主张，马上请求采访。才一进门，立刻得到主管当局的否认，澄清绝无此事。这样的情形若是在日本，大概只有两种情形。要嘛，记者自己请辞；要嘛，报社开除记者。报社要得到订户，需要的是真实报导，而非危言耸听。而担任财经的记者，在挖掘新闻内幕的谈话节目中，大谈自己与哪位企业家共餐，或是投资了哪些股票，赚赔了多少钱云云的情形，在日本更不可能发生。因为即使是日本小报社的财经记者，无须报社的明文规定，自己就知道要避嫌。难怪本文的日本记者朋友，目睹台湾人从来就是见怪不怪的种种怪现象，会如此大惊小怪。

另外，日本的「标准化」实施得非常彻底，即使小至厨房晾碗的碗架，也有一定的工业规格。到了卖场只要选择颜色即可。全国大大小小常用的物品，都有「工业规格」，如此不但减轻制造商的困扰，降低制造成本，亦可保障消费者的权益。纯棉百分百，就一定是百分百，不必担心买到混纺的。商家与消费者之间无须互相猜疑。要混纺的买混纺，要纯棉的买纯棉，省时简便，皆大欢喜。整体而言，也节省了大量的修修改改或互相猜疑，浪费无形但巨大的社会成本。

或许有人听说「日本人只买本国的产品，不买他国的产品，外国企业在日本很难竞争种种」。我觉得这些都是努力不足的外国企业者的托词。以台湾的建商为例，只要将房子盖好，外观上过得去，甚少听到主管单位自动纠正偷工减料的情形。待购屋者购得房屋之后，本来应该可以隔音的大门，其实只是无法隔音的两片大型废铁，只好打掉重设；本来应该使用不锈钢的水管接头，硬是仅表面电镀的铁制品，将来生锈、漏水时，须敲开外墙，花数倍资源，才能解决。偷工减料的厂商，不受处罚，继续尝甜头。消费者无奈，只好自保，新屋买来，就打掉墙，重新配管；经济能力更好的消费者，则干脆打掉之后，直接购买舶来品，其中不乏日本ToTo等制品。事实上，日本的消费者只是更会精打细算，与其选择有后患的便宜制品，不如购买优良制品。

我国的消费者又何尝不然呢？日前一位学生来访，因先后任职日本的钟表制作厂与冷气机厂，亲自体验日本人的认真态度。日本人要求手表「年误差」，必须经测试在零点一秒以内，才能出货，而「某些国度」只要误差在五秒内即可出货。日本厂商要求冷气机不只要会冷，安装之后，还必须绝对牢靠、无震动、美观。诸如此类，小至一个廉价的电子手表，品质要求差异达五十倍。而本文冷气工人老大的认知，与日本厂的敬业要求，更是另一活生生的对照。

台湾的整体环境愈来愈好，且可以更好。我们只要再多努力一些，各自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严厉把关，自行督促工作品质，以目前的台湾而言，就有很好的机会写下人类新的「制造业文明史」。届时，全世界将不得不仰赖台湾的IC、LCD、马达等等各式 各样的零组件，这也是另一种的「国家安全保障」。试想：千万年之后，外星人驾驶飞碟，前来发掘地球古文明时，或许会发现，掩埋在地底的许多制品后面，除了「Made in Japan」之外，也看得见「Made inTaiwan」 的字样，而了解地球上，曾经也存在过这样一个傲人的「制造业文明国度」。

新的一年又开始了，或许真的如同龙口的感觉一样，我们为何不「再多努力一公分」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