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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實，我對世界上所有的香味都很厭惡，尤其是女性們愛用的香水，對我而言，簡直跟惡夢沒什麼兩樣。
這或許跟我的職業有關。
我是個香水調配師，鎮日窩在實驗室裡，對著一排排盛了香料的試管猛皺眉。嗅完這試管、寫下記錄，又要換只試管聞聞，一天天的光陰就在開發新香料、研究花香的契合度裡度過。
有時想想，我跟用來嗅毒品的警犬沒啥子兩樣可言，大家都是靠鼻子吃飯的生物。不過那些警犬比我還要尊貴些，因為這些狗通常還會有官階，什麼傑克少校、蘿絲將軍的，想當初我當兵的時候，見著了這些吐著舌頭的犬類，還得畢恭畢敬對牠們行舉手禮。
然而可憐的我，生存價值就是建立在滿足女人的虛榮心上頭。我的工作對世界大抵上沒什麼正面意義，不過是幫助女性用香味吸引異性；然後在無意之中，我可能成為人口爆炸的幕後黑手之一，只因為我製造的香水可能不小心挑動了某對戀人的情慾，發展出纏綿悱惻的一夜雲雨——雖然我發誓，我真的無意讓這種事發生。
扯遠了，我得回到正題。言而總之、總而言之，我對身上擦了香水的女孩子毫無好感，甚至到了厭惡的地步——即使她們是我的衣食父母。我還是喜歡自然的氣息，這遠比那些人工的虛假香味來得可親。
也因為我這莫名其妙的堅持，我的女朋友汰換速度飛快無比。到了現在，年近三十的我不但尚未成家立業，連親密愛人的位子也是空的。晚上攬著棉被獨睡時，心裡不禁無限欷噓——啊，多想有個人來愛……
想歸想，我還是被動地不想自己尋找新戀情。我相信緣分，也相信老天有眼，總有一天會成全我這個純情男子的願望，讓我遇見百分百的女孩……
終於，某個夏日的午後，我與她邂逅。
那是個炎熱的下午。我收拾了幾瓶香水樣本，正準備送到總公司交差。
人行道上，豔紅的鳳凰花灑滿一地，有幾分巴黎香榭大道鋪滿落葉的氣氛。我一向喜歡這樣美麗的景致，如火焰般的花朵在樹梢上燃燒，再悄悄地落到地面，有幾分戲劇性的淒美。
我一面悠哉地欣賞著那一樹殷紅，一面將香水樣本放進車廂裡。倏地，我的眼光被立在鳳凰樹下的一抹身影攫住。
那是個長髮披肩的女孩，有著纖細的身影，穿著一件素白的連身洋裝。當風揚起的時候，洋裝的裙擺便會輕輕揚起，女孩的髮絲也隨之飛舞，像是畫裡才會出現的景致一般——
我看得失了神，竟然忘了自己手上還捏著玻璃瓶，恍恍惚惚地鬆開手，那枚瓶子便「鏗」地落到了地上，發出了清脆的聲響。
「呃啊！」
一聽見這聲音，我的三魂六魄當下全歸了位，驚惶失措地彎腰搶救瓶子。好險，瓶子沒破，但當我想把它抓起的那一瞬間，玻璃瓶卻骨碌碌地在人行道上滾了過去，讓我撲了個空！
我咬牙切齒地咒了聲可惡，便跑著想在瓶子裂掉之前撿回來。豈料瓶子愈滾愈遠，竟然就這樣滾到了女孩的腳邊！
我倏地止住了腳步，愣愣地望著那女孩把腳邊的瓶子拾起，看著她慢慢轉過頭來：
「這是你掉的東西嗎？」
她的聲音細細的，像是夾帶著幾分羞澀。
「……唔！」我呆呆地盯著她的容貌，一時間竟忘了回答。
脂粉未施的乾淨臉蛋……清秀端正的五官……溫婉嫻雅的態度……雖然稱不上美女，卻分明是足以讓我心動的那型！
我傻呼呼地站在原地，看女孩執著玻璃瓶，一步一步朝我走過來。我正想說幾句優雅的台詞，以免浪費了這大好的搭訕良機，卻見那女孩確定定地望著我的臉，驚呼出聲：
「你……你是阿哲學長？！」
我驚愕得差點倒退三步。怪怪，這女生怎麼認識我，還叫我……學長？
我認識她嗎？難道我又在外面偷腥，吃飽了卻忘了好好安頓對方，這會兒人家上門討遮羞費來了？
我心驚膽跳地打量那女孩，卻依舊尋不著一點蛛絲馬跡。正當我想得腦筋快打結時，一陣微風輕輕拂過，幾片鳳凰花瓣翩翩落下，順著女孩的的髮絲滑落，記憶裡某個模糊的畫面瞬間被喚醒——
「妳是……宋雅？」我不怎麼確定地猜測著。
女孩歡欣地笑開了。「學長，你果然還記得我！」
「是……啊。」我心虛地笑著，伸手搭上女孩的肩：
「好久不見，學長請妳去喝杯咖啡吧！」
「可是……那這個怎麼辦？」宋雅搖晃著她手上的香水樣本。
我瞟了罐子一眼，當下做出決定。「別管它，我們好不容易才重逢，總該好好聊一下嘛！」
是呀，好不容易逮著的機會，怎麼能這樣讓她白白溜走？我的終身幸福，自然比其他事情要重要得多噢。
☆ ☆ ☆
宋雅，是我大學時的直系學妹。說真格的，我對她一直沒有太多印象。
那時的她，鼻梁上架著厚厚的玻璃鏡片，頂著一頭亂亂的短髮，看起來還有幾分滑稽的味道。她的五官也不吸引人，說是清秀就已經太褒獎她了。
當我知道她就是我的直系學妹時，我心裡簡直嘔到不行。看著死黨牽著漂亮小學妹的手，意氣風發地在校園內溜達個沒完時，我瞥一眼身邊的宋雅，心裡開始埋怨祖上沒燒好香，竟然讓我遇上了這樣一個貌不驚人的學妹。
也因為我對宋雅容貌的偏見，我一直對她有些冷淡，不像其他男生，三不五時就帶著自己的小學妹吃飯還是兜風之類的。但宋雅從來沒埋怨過，還是對我相當親切，有時還會替我準備宵夜，叮嚀我不要唸書唸太晚，一邊叮囑著，還會對我淺淺地笑……
其實，宋雅真的是個好女孩。只是那時的我忙於征服校花，對於容貌平平的她根本不屑一顧，總是冷落她的存在。我以貌取人的惡劣態度，想必傷了宋雅的心，但是她卻從來不說什麼。
畢業之後，我從來沒想過會跟她相遇；沒想到，我卻意外地碰見了她——或許該說，與另一個「宋雅」邂逅。
在我眼前的宋雅，跟我記憶中那個拙拙的小女孩大相逕庭！
她變得漂亮許多，蓄了常髮，不再隨性地穿著牛仔褲襯衫，連那副厚重的近視眼鏡也一併卸下。但讓我訝異的是，她瘦了好多，以前就不胖的她，現在卻單薄得驚人……
「學長，你在想什麼？」坐在我對面的宋雅好奇地問道。
「我……沒事！」總不能說現在的她讓我有了追求的欲望吧！「呃，宋雅，妳的眼鏡不戴了呀？」我挑了個比較無關痛癢的問題。
「我戴隱形眼鏡呀！」宋雅咯咯地笑著，那笑容讓我不禁迷醉地盯著她瞧。
「宋雅，妳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。」我忍不住說道。
「真的嗎？我以為這樣會好看一點，學長你覺得呢？這樣有沒有比較漂亮？」宋雅緊張兮兮又認真地問著我。
「有呀，比以前漂亮很多。」我既狗腿又中肯地回答道。
聽見我的回答，宋雅很開心地笑了。我的奉承真是恰到好處。
接下來，我跟她聊了很多畢業後發生的事，誰結婚了啊，誰移民到美國去了之類的。宋雅聽到一半，突然插嘴問了我一句：
「學長，你結婚了嗎？還是有要好的女朋友之類的？」
「沒有啊，沒人要嘛。」我故作可憐相地聳聳肩，趁機反問她：
「怎麼，問我死會了沒，是不是表示妳有意向我下手呀？」
「才不是咧！」宋雅羞紅著臉朝我啐了一聲，我卻在她眼裡尋見了一抹喜悅的笑。
宋雅她……該是對我有好感的吧！從大學時期我就隱隱約約地察覺到她的用心，卻又刻意去忽略。直到踏出校門，在社會上打滾了好一陣子，我才恍然驚覺到自己過去的不知惜福。
過去，我總把外貌當成最重要的條件；直到在情場上連連失意之後，我才瞭解到內心其實比外在重要的多。像宋雅這樣的女孩子，其實是值得珍惜的，只可惜我以前從不知道要把握，就這樣白白蹉跎。
這次的相遇，莫非正是老天爺的旨意，要我好好把握這得之不易的姻緣？
我自顧自地傻笑著，歡喜之餘，不忘問問宋雅：
「妳呢？畢業之後都在幹什麼呀？」
「我……沒有呀，前陣子剛從加拿大回來，想來看看台灣，卻這麼巧就遇上了你。」宋雅講得含糊，我卻抓住她的話尾，追問道：
「妳還會再回加拿大嗎？」
「嗯。」她點頭。「我在台灣只待一個星期，下個禮拜就要回去了。」
「這樣啊……」我失望地嘆了口氣。只待一個禮拜！那我要怎麼下手咧？未免太匆促了嘛！
「學長，你能不能挪一個星期的空檔，陪我到處走走？我離開台灣好久了，蠻想念這裡的景物。」宋雅提議道，臉上有著迫切的渴望。
「妳就想念景物，難道不想念我嗎？」我油嘴滑舌地打著哈哈。
宋雅沒有笑，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。「學長是我最想念的人，真的。」
面對宋雅這樣坦白的態度，我卻一下子不知怎麼應對。正想著要怎麼說才好時，宋雅的聲音又響起了：
「學長，要是你有事要忙的話，就不勉強你了，我不介意的。」
「不不不，我最閒了，哪會忙啊！」我連忙應道。
「這樣就好。」宋雅終於笑了。不知是我多心還是怎的，我卻覺得她的笑容裡，摻雜著幾絲淡淡的哀愁……
☆ ☆ ☆
為了陪宋雅到處走走，我忍痛把所有的休假一併用了，挪出整整一個禮拜的空檔，準備陪她玩個夠。
我們跑了許多大學時期曾經結伴出遊的地點，還帶著她到夜市裡，重溫家鄉小吃的味道。這樣嘻嘻鬧鬧地過了幾天，我突然發現她的體力變得其差無比，連爬座小山丘都會喘得幾乎窒息。
我覺得不太對勁，關切地詢問她的身體情形，她卻淡淡地說自己缺乏運動，便不再交代什麼，我也不好再追問下去。
在我們幾乎把台灣的風景名勝都遊覽過一次之後，宋雅突然提議道：
「我們回大學裡去看看，好嗎？」
我理所當然地答應了。
大學校園裡，所有的景物跟記憶裡的模樣依然相同。夏末的校園裡，充滿著知了響亮的叫聲，四周一片翠綠。
「想先到哪裡去看看呀？」校園不小，逛起來也頗費時，因此我體貼地問著。
宋雅卻沒有回應我的問話，逕自沿著小路走著。我很納悶，卻沒有把疑惑說出口，只好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。
走著走著，宋雅終於停下了腳步。我還在張望著附近到底有什麼稀奇東西，宋雅的聲音便呼地響起：
「學長，你還記得這棵鳳凰樹嗎？」
「嗄？」我摸不著頭緒地往前方看去，只見一株滿樹豔紅的鳳凰樹就在眼前，除了火紅的花朵燦爛非常之外，沒有其他奇特的地方。
「你果然忘了。」宋雅幽幽然嘆了口氣，「你以前常常捧著書，在樹下打盹……」
「喔，這個啊，我記得呀。」我一頭霧水地點頭。
「不只是這樣，其實我……算了！」宋雅欲言又止地把說到一半的話吞回去。
「什麼東西？妳說清楚嘛！」我催促著她，她卻固執地閉起嘴巴，寥落地站在鳳凰樹下，靜靜地凝視著那火焰般的花朵。
「學長，」宋雅終於開口了。「我希望你記住我，一輩子都不要忘記，記住在鳳凰樹下微笑的我，現在的我……好不好？」
「宋雅？」我莫名其妙地搔搔頭。她哪根筋不對了？
「答應我。」她固執地要求著。
「這……好啦，答應妳就是了。」
我無可奈何地答應了。在那一瞬間，我卻瞥見宋雅臉上煥發出一種奇異的光芒，讓她原先不甚出色的臉蛋一下子變得光彩奪目……
「你要記住喔，一輩子都不可以忘記我。」她強調似地複述一遍。
「幹嘛，講得好像要生離死別一樣！現在科技那麼發達，我要是休假，也可以到加拿大去看妳呀。」然後繼續我的獵妻計畫……我在心裡得意地暗笑。
宋雅咧了咧嘴，像是一個太勉強的微笑。「學長……我可以叫你阿哲嗎？」
「可以呀。」今天宋雅真的怪怪的，我暗忖。
「阿哲。」宋雅低低地喚了聲，我還來不及做出反應，她便呼地緊緊抱住了我，把頭埋在我胸前：
「阿哲，我很喜歡你……我從開學的第一天就一直偷偷注意著你……我知道自己不夠出色，跟你一點都不配，所以我只敢悄悄看著你……」
「宋雅……」她突如其來的告白讓我嚇了一跳，驚愕得不知道要怎麼反應。
「沒關係，我很高興我能說出口，就算學長不喜歡我也無所謂，這個禮拜以來，我真的很開心。」宋雅抬起頭，抹去眼角的淚水，笑得像跟鳳凰花一樣燦爛：
「我明天就要回加拿大了，可是我會記住跟你在一起的這段日子，到死之前都不會忘記。」
「宋雅……」我喚著她的名字。她今天真的很怪異！那樣的表情……像是傷心，又像是快樂，卻不可思議地煥發著光芒……
「今天你不必送我，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，再見……阿哲。」
宋雅鬆開她的手，往後退了一步，深深地凝視著我的臉。半晌，她突然轉身跑離。
我怔怔地注視她的背影，呆若木雞。直到她幾乎要消失在我視野中之時，我才如夢初醒地朝她大喊一聲：
「宋雅！我——也——喜——歡——妳！」
她猛地止住了腳步，回過頭來，對著我激動地大喊：
「謝謝！」
什麼跟什麼？怎麼我說我喜歡她，她卻跟我道謝？
懷著這樣一肚子疑問的心情，我目送著宋雅離去。
鳳凰花隨風飄落，也讓我的心情漸漸地染上了哀愁……
☆ ☆ ☆
我銷了假，回到公司繼續上班調香水。午飯時，我突發奇想，撥了通電話到宋雅住的飯店裡，卻得到她已經退房的訊息。
就說嘛，我那句「我喜歡妳」好像一點用處都沒有，一個男人都這麼真情告白了，她卻還是飛回加拿大去，這叫我怎麼繼續我的攻勢啊？
悶悶不樂地結束了一天的工作，我發現我真的想念宋雅那張清水臉蛋，還有她那自然的氣息；思念的程度，甚至讓我一整天魂不守舍……
回到了公寓，我意外地接到大學同學，蘇玉欣的電話。她在百貨公司當專櫃部門的主管，想要透過我向公司詢問一些業務上的合作事宜。公事講不了多久，我們兩個就自然而然地聊起天來，我也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宋雅：
「喔，上禮拜宋雅來找我呢，我還陪她玩了一整個禮拜。」
我話才說完，話筒彼端當下傳來詫異的問句：
「你是說你的直系學妹，頭髮短得像小男生那個？」
「對呀，不過她現在留長髮了喔，看起來還蠻漂亮的，我真後悔我以前沒有早點下手，哈哈。」我自以為幽默地說道。
「你不知道？」
「知道什麼？」我莫名其妙地反問。
「宋雅她……得了血癌。她一畢業就到加拿大動了大手術，聽說現在癌細胞控制不住，已經蔓延得差不多了。」
「匡噹」一聲，我手上拿著的水杯掉落地面。
「血癌？我怎麼不知道？」我急急出聲問道。想起宋雅蒼白的面容，虛弱的體力，還有她臨走之際，那樣悲傷卻又故作歡笑的表情……
「你畢業之後就沒再跟她聯絡了吧！不過真奇怪，宋雅怎麼還會回台灣見妳？我聽同學提過，她已經是血癌末期了，根本不可能為了觀光跑回台灣……」
「妳有沒有她在加拿大的電話跟地址？」我幾乎是咆哮著打斷蘇玉欣的話語。
「有，你等一下，我去拿聯絡本……」
在等待蘇玉欣查電話的同時，我的腦海裡浮現一幕幕景象。宋雅的欲言又止，宋雅的憂鬱眼神，宋雅連笑起來都苦澀的表情……
我知道為什麼宋雅要來台灣的目的。她只是想跟我說出那句她一直沒有勇氣說出口的話……
【我喜歡你！】
我的眼淚幾乎奪眶而出。我竟然沒有察覺，我竟然讓她就這樣孤伶伶地回到加拿大……
這一輩子，我再也不會原諒我自己。
☆ ☆ ☆
我向公司又請了一段事假，從人事室主任瞪著我的眼神看來，我回台灣之後可能會變成無業遊民；不過，我已經無暇在乎這些了。
搭上班機，我飛到遙遠的溫哥華。在此之前，我已經查到宋雅居住的療養院地址，現在的她，正在末期病人安養處靜靜度過她生命的最後一程。
透過宋雅母親的協助，我很順利地找著了宋雅的病房。我叩了叩門，聽見裡頭的宋雅用她細細的聲音說著：「Come in.」
我推開門，強做鎮定的心情在瞥見宋雅瘦骨嶙峋的身影之後，再也無法平靜下來。
「……學長！」宋雅低呼一聲，急忙一把抓起擱在桌上的帽子，將自己光溜溜的頭顱遮蓋住。「你……怎麼來了？」
「宋雅……」我沒有回答，只是心疼地看著宋雅因放射線治療而寸髮不生的頭顱。
「你一定覺得我很醜，對不對？」宋雅沮喪地低下頭，扯動著嘴角：
「其實我回台灣去找你的時候，頭髮就已經掉光了，可是我不想讓你看到我禿掉的樣子，所以我戴了假髮……那是我在做化學治療之前，用自己的頭髮編的假髮……我知道你喜歡長頭髮的女生……」
宋雅說著說著，愈來愈小聲。我的心一陣抽痛；我怎能這樣粗心地忽略她的感受，把她當成無關緊要的人？
「我們出去走走好不好？」宋雅倏地抬起頭，對著我微笑：
「外面的太陽好亮喔，我想要看看院子裡的花。」
☆ ☆ ☆
庭園裡，綠草如茵，不知名的小花隨地綻放，空氣裡充滿了花朵甜蜜的香味。
宋雅坐在輪椅上，安靜地望著天空。
「……好可惜喔，這裡沒有鳳凰樹，所有的花裡面，我最喜歡鳳凰花了呢。」宋雅突然惋惜地說道。
「……妳趕快把病治好，回台灣就看得到了呀。」明知道這樣不著邊際的安慰話既蠢又沒技巧，我還是沒有選擇地說了。
宋雅輕輕嘆了口氣。「鳳凰花很美，可是它一年祇能開一次，不像百合、玫瑰一樣四季都能開花。但是那樣的美麗，就像一把火一樣燃燒得讓人睜不開眼，燃燒過後的花就落到地上，很淒美很淒美……我也希望這輩子能這樣轟轟烈烈地美麗一次……就算以後我再也沒有機會燦爛也無所謂……」
「宋雅……」我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。
「還有，你知道鳳凰花有香味嗎？」宋雅突然對我這麼問道。
「咦？我從來沒有注意過。」雖然不太瞭解宋雅的語意，我還是誠實地回答。
「每種花都有香味，像薰衣草跟香水百合一樣，可是有些香味不是每個人都能聞到的。像鳳凰花的香味，只會留給蝴蝶跟蜜蜂，只有愛它的人才能感覺到它的美跟它的芳香……咳咳。」
宋雅說到一半，突然劇烈地咳起嗽來。我慌張地扶著她不斷顫抖的身子，心裡充滿了即將失去她的恐懼。
稍微止住了咳，宋雅輕輕地推開我扶著她的胳臂，直直地望進我的眼裡：
「我不要緊……學長，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有機會一輩子陪在你身邊了，但是我希望你把我永遠擺在你心裡，記住我漂亮的樣子……在你心中，我要像鳳凰花一樣燦爛，還有，我希望你有一天能瞭解，鳳凰花真的有香味，只有有心人能夠聞到……」
「宋雅，妳不要急著說太多話，休息一下。」我憂慮地要她靜下來，她卻掙扎著繼續開口：
「我一定要把話說完，因為我可能沒有機會了……你記得我跟你問過，記不記得學校裡的鳳凰樹那件事嗎？我會這樣問你，是因為我曾經趁著你睡著的時候，偷偷親了你一下……我永遠會記得那棵鳳凰樹，還有你……阿哲……」
「宋雅？」她的聲音愈來愈微弱了，我擔心地托著她往下垂的頸項。
「我好累……好想睡覺喔……學長……」
遠方，不知名的暗香浮動。而我的心裡，卻只惦記著鳳凰花那只為有心人吐露的芳香……
☆ ☆ ☆
在那天之後，宋雅陷入了昏迷狀態，狀況時好時壞。
我守了她一個星期，迫於無奈地暫時返回台灣，向上級提出請長假的要求，希望能陪宋雅走完最後的一段路。
工作時，我突然瘋了似地想調出鳳凰花的香水，同事們都對我大搖其頭：
「拜託！鳳凰花哪有什麼香味？你有沒有搞錯啊！」
我否認他們的說法，衝出了研究室，想從人行道上的鳳凰木採集一些花材回來做樣本。但當我奔出公司大門的同時，我卻只見到一地鳳凰花落，樹上再也沒有火紅的花朵。
原來花期已然過去。
我不信邪地開了車，急忙跑回大學裡，宋雅告訴我的那棵鳳凰樹。當我上氣不接下氣地站在樹下時，樹上殘存的花朵突然像雨一樣飛落，紅豔豔的鳳凰花打在我的身上，落在我的掌中……
剎那間，我聞見了一陣奇異的香味。那香味不屬於任何花朵，味道很淡很淡，是我不曾體驗過的香氣。
當我回過神來時，空氣裡只剩下單純的綠野花香，那株鳳凰木的花朵也已落盡，只剩下幾朵仍然豔美的花朵停留在我的掌心。
那天回家之後，我接到從加拿大來的電話；在鳳凰花落的同時，宋雅的心跳停止。
我終究沒有見到宋雅最後憔悴而逝的模樣，就像鳳凰花總在最燦美的時候飄落，在泥土裡凋零，將她最美麗的一面永遠留在每個賞花人的心中。
關於鳳凰花的香氣，也祇能在我的回憶裡，長長久久地存在。
我將那天落下的鳳凰花寄到加拿大去，在信中說明我的希望，讓宋雅能在鳳凰花的香氣中長眠地下。
而宋雅的笑容，也將隨著關於鳳凰花的記憶，永遠鮮活美麗地我活在我心中...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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