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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章
淡菊随他进城,身分是贴身丫环。

慕青非常不高兴,甚至发火。一路上都抿紧了薄薄的唇,看起来更为严厉。虽然淡菊已经明白,除了待她以外,慕青对别人都非常冷淡,无分男女。但骑骡跟在
后面,看着背挺得笔直,气势森然的慕青,还是让她有些恍惚。

但淡菊主意一但拿定,就不再有丝毫动摇。她已经将整个事情都想清楚了,也问明白了自己的心。生死之别,为医时早已看淡,若遭不幸,只能说生死有命。慕
青外观看起来似乎完好,心病却没有真的痊愈,所以离不开她。

至于她…她也舍不下。

既然知道前途遍布荆棘,她的师父早已探过路。她既然要走下去,那就坦然缓步,无畏无惧。

不管是慕青彻底痊愈,不再需要她,还是「赵公子」发觉,将她杀害。她这段路途已经尽心尽力走过,无愧于心。

所以她反而不再忧愁郁结,能够微笑以对了。

「你绝对不该是我的丫环!」等到了内室,慕青发飙了,「你是我唯一想娶、会娶的人!」

淡菊平静的打断他,「你为一州之牧,背亲娶妻,视为忤逆,御史可以弹劾,圣上可以加罪。你已经很惹眼了,别多加这一条让我烦心。」

他一时语塞,垂首想了许久,却觉得是死结。他无法禀明父亲,说他要娶淡菊。他不敢想像,等来的会是什么。

但犹不甘心的说,「圣上让我自决婚配。」

「可不是让你不禀父母。」淡菊轻笑,「反正我习惯了。记得不?连饭都等我喂,让你自己吃还生气。」

慕青雪白的脸颊泛起霞晕,「那是…那是你生了我的气,走出去不管我了。我以为你永远不管我了…」

她咽喉像是哽了些什么,好一会儿才能说话。「放心。我会一直在你身边,直到你娶妻娶妾,我才会离开。不然连死都会死在你跟前。」

「胡说!」他立刻变色,「不准再说!绝对不会有那种事情…」

「做什么这么紧张?」淡菊笑着说,「不说就不说,我安静点就是。其实我不在意名分,你要我不走,我答应了你,什么身分都不重要。」

慕青露出迷茫的神情,迟疑了一会儿,俯身抱住她。他的头发又滑又多,绾久会头疼,在内室早已放下,有些如瀑黑发垂到她脸上。

这还是第一次,慕青正面抱她。

淡菊有些笨拙的抱住他的腰,慕青却开始颤抖。

真的没有痊愈啊…他还是会怕。淡菊安慰的在他背上滑抚,「…我听说刘公子风流倜傥,青楼扬名呢。」

他抖得没那么厉害了。「那、那是,我以为…你讨厌我了…我没让人抱过我。」他的声音越来越低,几乎听不见,「再不会了。也、也只让你抱…」

「刘州牧,你声音太小。」淡菊打趣他。

他低低笑了一会儿,用严肃正直的声音说,「再不会流连青楼,夫人饶我吧。」

淡菊也笑着贴在他胸口,听他有些快的心跳。

「淡菊…」他的声音含糊。

「嗯?」她抬头,慕青盯着她的脸,看她的眼睛、鲜红的胎记,和唇。那是一种熟樱桃的颜色。

鼓足勇气,他低头,将自己的唇压在淡菊的唇上。她吓了一跳,下意识的想躲,却被他的手扶住。

两个人都闭着嘴,唇压着唇,各自冒汗。

好一会儿,淡菊才发现自己一直屏住呼吸,稍微张嘴喘了口气,却被慕青趁虚而入了。但他也很迟疑、犹豫,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办。淡菊也一点经验都没有,只
觉得脑袋都蒙了,碰到了几次牙齿,才误打误撞的交触舌尖。

慕青全身一震,压迫似的挤开她微开的牙关,有点粗暴又笨拙的予取予求,手不知道该放哪儿,只是无助的揉着淡菊的背,她只觉得心跳快要跳出嗓眼了。

等他们气喘吁吁的分开,慕青顶着她的额头粗喘了一会儿。「…原来,不恶心。」他边喘边细声说,「以前,想吐…」

这却把淡菊的泪逼出来了。

慕青马上慌了,「不不,我喜欢,很喜欢…」他露出那种迷茫无助的神情,「是你,就喜欢…」

淡菊点了点头,把脸压在他胸口,痛哭起来。

抱着她,慕青静了一会儿,「你…心疼,是吗?」

她没说话,只是揪着他的衣服,泪如雨下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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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章
天还没亮,淡菊就醒了。

慕青都起得很早,天色微微发光,就要起床准备去衙门。所以淡菊都比他早起一点儿,就跟以前照顾他一样,只是不用烹药了。

小心翼翼的将手从慕青的颈下抽起,他却迷迷糊糊的搂住她,「…昨晚我有没有推你?」

「没有。」淡菊细声,「你睡得很好,再睡一会儿。」

得到保证,他才昏昏的闭上眼,又睡了。

自从跟慕青进了城,他就怎样都不肯把她安置在其他地方,甚至像个丫头一样睡外间都不成。

若是可以,他想日夜看守似的…但他们共床第一夜,半夜惊醒的慕青却把她推下床,显见没有睡醒,眼神充满恐惧和厌恶。

她只是受了点惊吓,等清醒点她哄着,「别怕,我这就出去…」

听到她的声音,慕青终于清醒,立刻扑过来,「不不,是我睡迷糊了…对不起,淡菊,不要生我的气…我不是故意的…」一面心慌意乱的吻她的脸,不断发抖。

「不要紧不要紧,你不惯与人睡。」淡菊拍抚着他的背,「你睡,我看着你。」

他却倔性发作,半梦半醒的闹了场脾气,淡菊只好依着他躺下,日后起床,慕青都问同样的问题。

她觉得好笑,又觉心酸。「以前没我的时候怎么办?」

「喊几遍你的名字,也就觉得能过得去。」他淡淡的,「现在不行,要看好。」


点了小灶的火,她一面烧水,一面熬粥。早上慕青吃得简单,一碗鸡蛋粥,几盘咸菜,就是一顿了。她的厨艺只讲究养生,也不怎么美味,但慕青只吃她做的早
饭,若是厨子做的就会抱怨。

应该说,他的事情,除了让淡菊经手,别人都会埋怨。

虽然有其他丫环,但他都不要在跟前。他只要也一定要淡菊服侍他盥洗,帮他穿衣梳头,和她一起吃饭。然后淡菊一定要送他出二门,不然会一整天都郁郁。

像是个非常任性的孩子。

「不要太晚回来。」他叮咛,「回来看不到你我很难过。」

淡菊帮他整理衣襟,「好。没什么病人我就回来。」

他皱着眉,「其实…」

「你不在,待在家里很闷。」淡菊耐性的解释,「这儿天气太温暖潮湿,不利药圃。而且我也不能在后衙开药圃。」

「好吧。」他叹气,才转身,背挺得笔直,从她的「司空公子」,变成「刘州牧」。

等看不到他的背影了,丫头才差不多起床。吩咐她们打扫洗衣,淡菊就蒙上面纱,戴着纱帽,去衙门附近的孙氏药馆坐堂。

说是坐堂,其实出诊的时候多。海塘城是江苏州牧所在地,是个大城市。但排得上号的医婆几乎等于没有。这位李姑娘年纪轻轻,却断脉开方又准又犀利,几乎把医馆所有的大夫都比下去。

幸好她是医婆,只管看妇女,同样坐堂的大夫才多有尊敬少有猜疑。

自从她自荐于孙氏药馆以后,孙氏药馆几乎一跃成为海塘城妇女病的权威了。而真的忌讳到非医婆来看的,都是高门大户,礼教森严的家庭。病号不多,打赏却
厚。

若不是所占时间不多,慕青是绝对不会肯的。

每天要回衙的时候,她还是会绕去大青石看一看,再看一次「静待之」。的确,她什么都愿意顺从慕青,但不认为会跟他一生一世。只是慕青如此依赖眷恋,而
她也依从自己怜爱疼惜的心,并没有任何怨怼。

但必须离开的时候,她还是有可以做、该做的事情。

所以,她还是当着医婆,她还在等轩辕真人的消息。既然真人要她静静等待,那她就会等。

只是哪一个先到终点,她就不知道了。到时候该怎么办,她也还没有主意。


她回来的时候,晚霞满天。

走入内室时,倚在榻上看书的慕青坐直,微微噘嘴,「这么晚。等你吃饭呢。」

那个背挺得笔直,冷傲严厉的「刘州牧」,又变回她的「司空慕青」。总奇怪他怎么都不会搞混。

她轻笑着,递给他一手帕的桂花。「高老太太给的,我记得你爱这味儿。」转身去小厨房盥洗,他哼哼的跟在后面,嘟囔埋怨,说他回来想净脸都没人理,很可
怜之类的。

「丫头那么多,喊一个就是了。」她还是拧了条巾子,先替他擦脸。

「不要她们。」他闭着眼睛,微微弯腰方便她擦脸,「我只让你碰…」

淡菊红了脸,却没说什么,只是也给自己擦了脸,「我去传饭吧。」

「叫她们传去就好。」他沈声喊了传饭。

慕青几乎把她的时间全部占满,一点空隙都不给。她有时都好笑起来,师父和慕青,其实这点相当像。

师父常说,「淡菊真是好过头了,怎么样都不生气。围着你唠叨、要你做这做那,没见你皱一皱眉头。天天在你背后嗡嗡叫,你都这样好性儿。」

她总会害羞的笑,「我喜欢师父,喜欢陪师父。」

师父会哈哈大笑,拧拧她的脸,咕哝为什么淡菊不是小子,或是师父不是男的,然后遗憾她对开百合一点点都没兴趣。

她也喜欢慕青依赖她,黏着她。才觉得压抑得很深的感情有地方可以宣泄。淡然冷情只是一层薄薄的壳,保护自己的壳。

对那些喜爱她的人,她是没有半点自我保护能力的。

甚至,她也很喜欢每天替慕青沐发擦背,看他矫健修长的身体坦然在她眼前。目光朦胧,颊上霞晕。

往往洗浴后都要长吻很久,慕青才会粗喘又郁闷的倒在床上滚来滚去,滚到差不多冷静下来才招手拥她共眠。

「孩子是庶出,不好。」他埋在淡菊的颈窝,闷闷的说,「你的孩子不可以是庶出。」

那可有得等了。淡菊默默的想。不过她是个相当克制坚忍的人,这样的甜蜜生活已经觉得超过她应该拥有的。

但身为医者的理智,又让她冷静的建议,「我知道有药可以让孩子暂时不来。」

慕青在她颈窝低吼一声,「别诱惑我啊淡菊!」

「我没诱惑你呀?」她有些莫名。

「…那你怎么不试一下呢?」他更郁闷了。

不过,慕青还是没试图把淡菊变成他的。淡菊知道,他在州牧的位置上,得到了乐趣,每天都做得很有滋味,开始觉得出仕不是坏的选择。所以他开始贪心,渴
望可以跟淡菊成亲,生下的孩子都会是刘家的嫡子嫡女,他现在有能力庇护一个家了。

但除了这个以外,淡菊隐隐的觉得,似乎还有个藏得很深的结。不过,她毕竟未经人事,而她的师父,也还来不及教她这样复杂暧昧的情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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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三章
这日,慕青有宴,月至中天方归。

酒气浓重,脸孔却依旧白皙,连红都未曾红。这是被太多药物摧残过的后遗症,对酒精和麻药的抗力高了很多,酒精对他不太起作用。

但他神色不似以往,坐在靠椅上,温文儒雅的轻笑,「林县令居然送给我两个美人。」

脸上笑着,眼睛却冰冷没有一丝感情。

淡菊微讶的看他,挽巾的动作有些迟疑。进来的是「刘州牧」,不是「司空慕青」。她捧着面巾,犹豫了一下,以眼示意,慕青却没有注意。

「是两个漂亮的男孩子呢。」他笑声转冷,「涂脂抹粉,用眼睛勾人,席上的青天老爷们都没了魂,直说一对尤物。」

她在心底轻叹一声,拿了面巾替他擦脸。

他的呼吸渐渐均匀,在面巾下的声音模模糊糊,「我没有收…也没有发火。我笑着说无意此道,说我已经有人伺候,在女色上不甚上心…」

喃喃着,「我没有生气,没有生气。」

「司空慕青」回来了,但神情郁郁,整夜都没有开口。淡菊服侍他的时候,像是故意要跟她作对,不怎么合作,让她多花了力气。

逗了他几次说话,慕青都沈着脸。淡菊也就随他去了。照样做自己的事情,既然慕青不黏着她,她就在灯下拿了本医书看,边看着炉上的药。

喝了药就先面着墙躺下了,毕竟明天还要早起。

刚阖上眼睛,听到希希嗦嗦的声音,慕青从背后抱住她,闷闷的问,「你每晚喝的是什么药?」

淡菊有些尴尬,「…跟你说过的那种。」

好一会儿,慕青才开口,声音很冷,「你一直在等着吗?」

淡菊朦胧的想像过自己的初夜会是什么样子,但绝对不是这样的。简直像是一场恶梦。

很痛,非常痛。她这样冷静的人,居然逼得又哭又叫。慕青几乎把她的背压断,有腰以上在榻上,死死的按着她,从背后发疯似的肆虐。

她毕竟未经人事,温存体贴就已不易过了,慕青又如此粗暴蛮横,她只能紧紧抓住被子,指端发白,把哭声闷在枕上,祈祷快点过去。等慕青终于离开她,方暗松口气,却发觉他别开蹊径,更像是要被撕裂了一样,她全身冒出冷汗,尖声哭叫起来,拼命挣扎,不发一言的慕青却没有放过她。

她想,她是昏了过去。昏迷前她迷迷糊糊的想,天亮她就要逃走,再也不要见慕青了。如果性事如此可怕,将来她绝对不和任何男人单独相处。

等她再醒来时,慕青愣愣的坐在一旁看着她。她的脸孔刷的一声褪光了血色,畏缩的往床里靠了靠。全身酸软无力,隐处疼痛不已,不然她是想夺门而逃的。

「…淡菊。」他低唤一声,她立刻把脸别开。

「对不起。我…对不起。」他揪着淡菊的被,却不敢碰她,「每次我都很气,非常气,所以…我以后不敢了,请你…原谅我…」

他一直是个外表温和,内心孤傲的佳公子,正值青春年少,家教严谨,一直非常守礼。生性爱洁的他,也曾偷偷怀想过将来的娘子会是什么样子,琴瑟和鸣是什么滋味。

但一次灾难夺去了他对情爱的所有梦想,用最肮脏污秽和耻辱的方式降临到他身上。他成为一个酒色过度的淫邪王爷的玩物,用药物或百般逗弄引起他的反应,一面在心灵上辱骂讥笑他的下贱无耻,一面在身体上给予痛苦和快感的折磨。

虽然逃得性命,也让淡菊医好了所有表面的伤痕。但他内心有块关于情爱的部份,却几乎永远毁了。

他动情时总感到巨大的羞辱,沈重得让他暴怒不已。暴怒和动情几乎互为因果。但他终究还是个年轻人,总有意动的时候。和淡菊生活时,他自感被洁愈,而且淡菊对他毫无情欲,没有勾动他的暴怒,所以他甘愿为奴为仆,就为了能够获得宁静。

但淡菊和他分离,这种郁结无可排遣,他才在青楼中放浪形骸。因他怀希世之俊美,久经人事的青楼女子也承受得住,反以能和刘公子春风一度为荣。

只是这种因情欲而暴怒发泄后,他总是感到很疲倦、沮丧。自觉浑身沾满污泥、污秽不堪。

最后他选择把情欲压抑住,不再去体会那种恶性循环。求助于宗教无果,最后他把所有精力都拿去专注在功名与仕途,掩盖住这个阴暗的缺陷。

直到和淡菊重逢,她又如此温柔顺从。被压抑已久的情欲蠢蠢欲动,却又害怕那种阴暗的缺陷。

终于,今天在强烈情境的刺激下,他爆发了。但比以往感觉更差,更痛苦。淡菊看他的眼光像是看一个怪物。强烈的污秽感让他几乎无法呼吸,自觉从灵魂到肉体,没有一寸是干净的。

这些阴暗痛苦的心事,语言无法适度的表达。他混乱而痛苦的倾诉许久,几乎毫无组织。没有办法被拥抱,没有办法看对方的眼睛。因为那个恶魔会抱着他,抓着他的头发硬要他看自己的眼睛,恐吓他若不张开眼皮,就要对付他的父亲…

淡菊静静的听,转头看他,只是流泪。

「我再不会碰你,对不起。」他抓着自己的头发,「真的,对不起。」

「…我烧水,想洗个澡。」淡菊勉强开口,才发现自己的声音这样嘶哑。

「我去!」他紧紧抓着淡菊的被子,「我去,我去…」露出无助又恐慌的神情。

安静了好一会儿,淡菊点了点头。他才大大的松了口气,又看了她一眼,才走向小厨房。

她蜷缩在薄被下,心底凄惨,脑中混乱。她被怜爱的人凄惨的恶待过,不知道该不该原谅他。如此骇人听闻的残酷,虽然在他伤痕累累的身体里已无言的控诉过,但他心灵破毁若此,宛如断垣残壁,她实在没有把握可以治好。

他的人生,伤毁累累,沈如万山之重…她,挑得动么?

眼前最重要的是,怎样不露惊惧的面对他呢?

还没想出个头绪,慕青已经提着水进来了。他不敢看她,只披了件长袍,衣襟没合拢,露出还有伤痕,却强健的胸口。

「我…帮你擦身,可以吗?」慕青低声说,语气柔弱局促。

咬着嘴唇,淡菊点了点头,闭上眼睛。

他的手很轻,很小心。淡菊别开头,他也不敢看她的表情。擦到隐处,他迟疑了一下,声音更细,「那个…以前你也…帮我过。我、我…」

淡菊的脸孔慢慢红了起来,轻得几乎看不见的快快点了点头。

但她没想到热水擦拭过伤处,会这么痛,忍不住嘶声低呼。慕青却许久没动,她正觉得有点冷,却听到低低的轻泣。

她张开眼睛,慕青将脸埋在双掌,长长的黑发垂下,指缝不断滴落的泪,落在薄被上,一晕晕的泪渍。

「慕青?」她挣扎着起身,抚着他的长发。

「是我吗?」他的声音很轻很经,沁着满满的痛苦,「真的是我吗?我伤了你?我真的伤你了…是我吗…?」

他抬头,像是迷路的孩子,满面泪痕。

挑不动也得挑。因为她的心已经柔软到疼痛,疼极了。比身体的痛还痛很多。

她凑上去,吻了慕青的唇。

咸苦的,痛苦的泪。慕青一遍遍的吻她的脸,舔吻过她艳红的胎记。有些僵硬的抱着她,也让淡菊抱着。用他从来不熟悉的姿势,看着淡菊半开半阖、朦胧温柔的眼睛,笨拙的摸索着她的温润,小心翼翼的问,「还是…痛吗?」

淡菊抱紧了他的背。

第一次,他觉得所有的重担都已卸下,不再愤怒、羞耻、恐惧、自我嫌恶。而是被包容、被爱。被淡菊无言的轻唤。

他轻轻啊了一声,带着狂喜的,在初触时已然神魂失守。淡菊脸上的胎记红得像是要渗血,轻哼着,几不可闻的喊他的名字。

慕青很小心的对待她,非常小心的。他模模糊糊的想。等等还要帮她擦身,然后帮她上药。以后再也不会伤她,绝对不会。

因为他郁结几乎成肿块的暴怒,早已无影无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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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章
迷迷糊糊中,她觉得慕青在帮她擦身、上药,还偷偷亲她的大腿。

她又羞又痒的挣了一下,乏的连眼睛都睁不开,又睡了过去。隔了一会儿,慕青小心的从后面拥住她,她翻身,把手搁在慕青的腰上,眼睛还是没有睁。

再醒来,天已经濛濛亮了,慕青不在旁边。

有些迷糊的拥被而起,四肢酸痛,隐处可能是护理过了,没痛得那么厉害,只是感觉有点奇怪。

看着慕青提着热水和巾帕青盐进来,她觉得有点异样。就像她服侍慕青一样,他也一样样安置好,坐在床侧。「不睡了?还早呢。要梳洗吗?」

她有些困惑的抬头看慕青,「我起得迟了。你该去衙门。」

「今天不去。」他柔声说,拿了青盐递给她漱口,又挽了面巾帮她擦脸。

她更迷糊了,「我是慕青,你是淡菊?」

慕青轻轻的笑了起来,吻了吻她的鬓角,「以后我服侍你。」垂下眼帘,有些羞涩的,「以前…不愿服侍人…打得要死也不肯端茶…现在,」他咬了咬唇,「什么都愿意为你做。」

她怔怔的看着慕青,脸孔慢慢的红起来,胎记犹艳。她完全不知道这也是慕青的心病之一。她将眼转开,「…还说要与我为奴为仆呢。」

「因为…你什么都愿意为我。」他的脸孔也渐渐泛红,「…别逃。我会永远对你这般好。」

他怎么会发现?!淡菊惊愕的看他,他却渐渐哀戚。「再不会了,真的。」

「…没要走。」她低低的说,「你还没娶别人,就不走。」

「绝对不会。」他语气很重的说,粲然笑若春阳,容光焕发,「今天…我让人去帮你请休。你一定还很不舒服。」

「其实…也还好。」她的脸孔越发红,「又不是病,我还是去转转…」

「我知道有多痛。」他低下头,拉住淡菊的手,冰凉凉的。

淡菊语塞,心软了,「那今天你休在家想做什么?」

他笑了,眼睛灿亮亮的,「在家里黏你一天。」看淡菊转头,他赶紧补上一句,「抱着你就可以,别的不会…」

淡菊羞笑,他趁机凑过来吻她的耳朵和脸庞,轻柔如花瓣。又笨拙的服侍她穿衣,连系带都不会绑,穿了很久,他还偷偷在淡菊肩膀和后背亲了好几下,惹得她微喘。

本来还想带她去观钱塘潮,但淡菊有点倦,就罢了。两个人在后院的葡萄架下坐了一个上午,也没做什么。慕青把凉榻搬出来,抱着她一起看医书。他记性好,过目不忘,两个人对背药材疗效,凑了一堆稀奇古怪的药方。

「你当大夫倒合适。」淡菊轻笑。

「不合适。」他摇头,「我对别人没耐性…世间没几个干净人。总是有瞧不到的地方挺肮脏。」

「…我师父也这么说。」淡菊垂下眼帘,「但这样说的人,都是对人抱太大希望,所以才特别失望的。其实你们都还挺喜欢人,嘴巴说说而已。」

他搂紧淡菊,下巴搁在她头顶,固执的说,「我只喜欢你。」又有点难为情的问,「你师父…有没有说过…」他细声在她耳边低语,淡菊的脸又红了起来。

「没。」她头都不敢抬,「师父说,等我二十岁满法定年龄,才、才…才会教我…这类的学问。」

慕青冷哼一声,「她教该不该缝伤口就好,还想教什么?我又不是不会…我自己教!」

「…我师父是女的。」

「不准!」他又哼哼,「女的也不可以。」

「…你教的,也没多好。」淡菊声如蚊鸣的说。

「慢慢的,就会教得好。」他低头轻轻咬淡菊的耳朵,把手探进她前襟,「会对你,很好很好…」

淡菊按住他的手,羞得抬不起头,「咱们在院子呢…」

他不怎么甘愿的把手抽出来,却把淡菊打横抱起来,让她一声惊呼。在她耳边轻语,「那去房里好了…」

那天,他们中饭吃得很迟。两个人都脸红过腮,垂着长发,相对恍惚的羞笑,拿着筷子,久久没有下箸。

慕青怕她疼,并没有求欢。却密密实实探索的吻遍她全身,也哄着淡菊回吻。两个人都很笨拙、生涩,等于是摸索着对方。

「…一点都、不觉得生气。」慕青目光迷濛的抱着她,肌肤相亲,几乎没有空隙,「和你一起,很干净…很干净…」喃喃的贴着她说,「我愿为你穿鞋穿袜,我愿意为你为奴为仆,你一直都在救我…现在也是…」

「不是。」淡菊摩挲着他的背,划过每一道熟悉的疤痕。「是你愿意好起来,所以才救得了…」

她隐隐觉得,似乎不太对头,基于医者的敏感。但她终究是初经人事的少女,或许于世故早熟,却没办法敏锐的透析这样的关系不怎么正常。

如果她师父在世,一定会阻止她。慕青依赖得太深,肇因的情感始于医病关系,事实上是有些病态的。

因为她不知道,慕青也不懂,所以他们的爱苗一直是在慕青的心病中萌芽的。正因为她不知道,用她所有封存的情感去温柔怜爱的对待心灵残毁的慕青,若是换一个人,一定会被她无微不至又沈重的爱压垮。

但身心伤痕累累的慕青,却从她丰沛的情感里头获得安全感和洁净,正因此深深获得满足,而且唯恐会失去。

他们很惊险的获得了互补,多一毫或少一毫必定会互相怨怼厌倦。

只能说,冥冥中自有安排。或许这对苦命儿已经尝尽太多艰辛,上天偶尔也会有一丝怜悯,成全了他们俩。

苍天偶有情,让他们过了一段平静而甜美的生活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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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章
慕青进门的时候,淡菊坐在窗边出神,握着一本书,支着颐,夕阳斜照,在她脸孔镀了淡淡的金粉。

他没有出声唤,只是静静的看着她。毫无防备,真真实实的淡菊。

平常的时候,她总是筑着高高的心防,就算对他那么温柔和顺,什么都给了他,她的心防还是高如崖岸,稳稳的攒着她自格儿干净的心。

她的温柔,是医者的悲悯。只有他才真正看过底下的冷然…差点儿,就差一点儿。只是一步,险成天涯。

初复明时,他看到了淡菊脸上艳红的胎记,横过她的脸蛋,没有防备的退了一步。那个带着药香的姑娘,眼中的温柔立刻转成带着悲哀的冷然,立刻转身,疏远的说了恭喜,就走了。

踉跄了一下,虚弱的他没追上,就不见踪影。

他等了一个下午,无比漫长难熬的下午。从屋里到屋外,从院子到山道。他不知道山道通往何处,是否无数歧路。害怕和她错过,所以他在山道口等,等了又等,等了又等。

真真实实的体会她掩盖在温和外表下的冷情和决然,毫无任何留恋。她还愿归来,只是因为他的伤未痊愈,毒未尽消,而她是个医者。

如果他痊愈、完整无伤,她会毫不犹豫的将他送走,眼中的怜意和叹息就不再归他所有,总会有新的病人。

他没办法忍受。那个下午已经太多…那个冷然的眼神带走了所有的气息,他没办法呼吸。

怎样的酷刑的没让他学会示弱,但他愿意对她示弱。怎样的折磨都没让他学会献媚,但他愿意,很愿意对她献媚。

只要她目光还会在他身上,怜惜和温柔都归他所有,再也不要…不要出现那种冷然断绝,就可以了。

他归家,魂魄却没归全。直到现在,得了淡菊的情和身,依旧没有归全。那一魂还在她身上,要知道她离得不远,他才踏得着地,不觉得虚浮。

但他明白,很明白。他还是在她心防之外,结卢而居。但他若踏错一步,她就会悄然离开。淡菊很狠,待她自己更狠。就算会鲜血淋漓、痛不欲生,她也会像是使刀割腐肉般,冷静的绝情而去。

什么都留不住。

她回眼,看到站在阴影里的慕青。像是盯着她,又像是看穿过去。

这时候的他,既不是「刘州牧」,也不是「司空慕青」。就是他自己而已。

其实,下午她出诊时,在道旁远远的看到他,那时他是「刘州牧」。巡抚大人奉旨来视察海塘,州牧领麾下所有官员出迎。

他骑着骏马,穿着官服,面白如玉、眉若刀裁,神情冷漠严厉,让人观之爱慕,却不敢近前。道旁挤满了百姓,小门小户的娘子姑娘红着脸窃窃私语,吃吃的笑,眼睛就没离开过。

不知道为什么,慕青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,表情未变,眼神却柔和起来,带着询问。她举起手里的药箱,告诉他刚出诊去。慕青眼中微带笑意,神情依旧冷漠,转头直视前方。

她站了很久很久,直到队伍看不到了,才又翻身上骡,再无心绪,回医馆交了药方,就迳自回家了。

原本严密的心防,出现了裂缝。她开始贪求不该贪求的,师父一辈子也没达成的「一生一世一双人」。

不是因为给了他自己的身子,也不是因为他依赖眷恋。而是她,是她。

是她的心防开始崩毁,原本的冷静龟裂,什么都不想管、不想要,就是想在他身边,看着他。希望现在的日子,可以一直过下去,不要有什么改变。

明明知道有那么多无奈的现实。

两个人对望了许久,直到天色已暗。

慕青终于举步,淡菊也站了起来。默默的伸出双手,互相拥抱,良久不语。

「我父来信,说已为我聘一女,已请旨让我返京。」慕青开口,「书信是巡抚大人代转的。」

「…我听说了。」淡菊苦笑。

「你信我一回。」他偎着淡菊的额,「这次我不会退那一步。」他声音转低沈,「再离天涯,我就先去那边等你罢。」

「…别胡说。」她几乎滴下泪。

「别待你自己狠。」他抽去淡菊的钗,散了头发,「就当上次当吧,试着信我一回。」

「…好吧。」她终于落下泪,「就信你这次。被你骗上船一回了,也不怕再骗第二回。」

巡抚巡视海塘后,刘州牧奉旨返京成婚,整个江苏传得沸沸扬扬。

后衙里的丫头不免探头探脑,都想知道这个「通房」有什么笑话可看,淡菊却总是神情平静,依旧每日去医馆坐堂。

实际上,她内心波涛汹涌如海啸,竟日如坐舟中,痛苦莫名。

不只一次,她想逃跑。行李收了又解,解了又收。熬满一个月,她再也受不了,终于决定走了,也已经行到渡口附近的大青石。

万念俱灰,默默的摩挲着青石,正要往渡口去,瞥见青石后的字从三个字变成四个字。

她大惊,低头细看,竟是「静静待之」。

叠在「静待之」前的那个「静」字,笔迹相同,石屑犹存,不似后三字微有苔痕,像是刚刚刻上去的。

她茫然四望,却不见轩辕真人的人影,呆立了片刻,只觉得心痛难忍,蹲下来嘤嘤哭泣,愁肠百转,竟不知此身当何去何从。

终究她还是没有走成,忍耐着煎熬,等着最后的结果。

两个月后,慕青终于归来,含笑的把淡菊的钗递给她。「你终是信我一回。」

「…险些走了。」她潸然泪下。

「你若走了…」他解开为在颈上的白帕,露出一眼血洞,「这伤让谁来治呢?」

「慕青!」她厉声。

「没伤到要害。」他泰然自若,「跟你学医也不是学假的。我说过,我决意的事情,生死不改。若被迫退那一步,就去那边等你罢了。」

淡菊瞪着他,说不出话来,走出门外。没有叫住她,只是深深吸口气,忍着,等着。

应该没多久,对他来说却非常漫长。但淡菊既然信了他一回,他就想信她一回。

她果然端着热水和伤药来了,细心护理。慕青垂下眼帘,伤口刺痛,但心中快意。「嫁我吧。」他淡淡的说。

淡菊的手抖了一下。「你的父亲…不会允的。」

「他早允了。」慕青的神情冷然下来,「甚至抱病亲聘不是?既然我已经寻到你下落,他还能有什么不允的?」他笑了两声,没有欢意,「我已经禀告圣上,之前被三王爷凌辱之事,圣上不准我辞官。我也告知我父,既然已经告诉了圣上,我也不介意再多告诉几个人。」

「你为何自污名声?!」淡菊又惊又怒。

「因为我不要你死。」他抿紧唇,「不跟我娘一样,不明不白的死。」

他抓着淡菊的手,眼中灿着火热的光,「我也不让你走。嫁我吧。」

她闭上眼睛,点了点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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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章
婚礼仓促而简单,像是在赶什么一样。三媒六聘都省了,双方父母缺席,来喝喜酒的人坐不满两桌。

江苏州牧的婚礼,却如此寒薄。

但今天刘州牧的笑却是那么美、那么甜。那么严肃冷淡的人,所有表情都冰封起来,部属多看一眼都会被霜寒的目光刺伤…现在却这么温和、笑语晏晏,和煦如春风的谦谦新郎倌。

官场的气氛总是敏感的,今天在座的,几乎都是副手…一个县令都没来,而是派主簿或千户来,他自己的亲从官最高的也只来了一个州司马。

但他如此快意潇洒,这个文弱书生似的刘州牧,却杯来不拒,酒量大得惊人。喝到末了,脸颊才淡淡的红,艳丽不可方物,气度雍容,还能送客。

夜风飘然他沈重的喜袍,却似随风而去谪仙人,难满即将回归天庭。

走入新房,喜烛高烧,在寂静中发出劈拨爆烛花的轻响。

淡菊穿着同样沈重的霞披,头上蒙着红盖头,静静坐在床上。他没用秤杆,而是用手掀起了红盖头,看着戴着繁复凤冠的淡菊,脸上的胎记惹眼,看起来像是伸展的羽翼。

他挽袖,取下她沈重的凤冠,服侍她洗去脸上胭脂,解开复杂的高耸发髻,细心梳通她又浓又滑的长发。她泰然的坐着,默默接受慕青的照料。然后站起来,换她挽起袖子,替他净脸梳头,端茶解乏。

没有脱去喜袍,两个人携了手,相对着,嘻嘻的笑。

「怎么,就走到这一步了?」淡菊柔声,脸上却再无忧愁。

慕青笑着轻抚她的掌心,「你什么时候知道的?」

两个人问句不像问句,回答不像回答,却彼此都听懂了。

淡菊偏头想了想,「三王爷,不可能谋反的。」

「是呀。」慕青点点头,「但只有安这个罪,才能兼顾安抚大臣、又能杀掉宗室子弟,免得天家面子受损。

「皇上不会喜欢你提的。」淡菊温柔的看他。

「嗯,」他很认真的说,「臣不密则失身。我在执事郎任上看到什么、证实了什么,都不该跟皇上提的。他一直待我很好,就这点,我对他很不好意思。」

淡菊伸手轻抚他的衣领,「这呢?是我的钗吧…」

慕青涌起歉意,「我是想带个忆念儿,不是要弄污你的钗。我父亲代聘的是六公主的女儿邵县主。我去见皇上,说了因由,请求退亲。结果碰见邵县主,她很激动…但我赢了。她没敢真的戳脖子,可我敢…」

淡菊轻斥,「再不可敢了!我嫁你不是为了当寡妇的!」

他的神情柔和起来,却再无一丝阴郁茫然。「淡菊,你真嫁给我了。你不知道这一路上,我心里多害怕。若是你不肯怎么办?但你肯了,真的肯了。我心底真欢喜,若是现在…也没关系。」

淡菊不想他在这问题多纠缠,「若我不肯呢?」

他愁笑,「是呀,我也烦恼。人说我长得好,或许你会因为这留下吧?但你去养生堂白看病,越是难看的孩子越爱惜,长得越不好才越能留你…所以这不成。绑着成亲吧?但你的心不在,找到一点机会就会走了。你这么狠,真走了就不会回来,我又不敢了。

「缠着你赖着你,总有天你会烦。疼着你宠着你,但你的心儿在不在呢?其实我最想拿金锁把你锁起来,哪儿都不让你去。但我怕你恼。不过不管你恼不恼,要不要嫁我,我是不让你走的了…」他破颜一笑,「但你肯了,真的肯了。」

淡菊跟着笑,笑着笑着,滴下泪来。「…不管将来怎么样,现在我很是欢喜。只是…你将来怎么办?」

慕青携紧她的手,满含歉意,「说到这,我万分对不起你。这州牧是做不久了,还不知道会远贬极北苦寒,还是瘴疠之地。你嫁了我,就得吃苦。一点福也没得享,得跟着我颠沛流离,吃尽苦辛。但皇上…还得扣着我,不会肯让我辞官的。将来会不会有灭门大祸,我也吃不准…不过真有那天,我定保你周全…」

「…我是医生,从来不怕吃苦。」淡菊握紧他的手,呜咽着说,「你…这几个月,难为了。」

「想着你的时候难受得紧,其他没什么。」他灿笑,眼睛眯得像是两弯月,「只被我父亲打了两顿家法,被皇上拿镇纸磕了一下头。」他不大好意思的摸头,「不是怕你见了伤问,不想告诉你的…」

淡菊低头了一会儿,抬头轻笑,满脸泪痕,「我从来不怕死的。若你先行,且等我一等。若我先走,就去那儿整房子等你,你慢慢来,等儿孙满堂,福禄双全再来…」

慕青红了脸,嘻嘻的笑,「你怎么,抢了我的话呢?我跟皇上说了,心底突然整个轻松起来了。觉得死也不要紧了,别人说我什么,也没关系了。现下又娶了你,所有心愿都得偿了。

「你的要求那么简单,我一定能办到。先前我骗你上船,后来我让你信了我,算扯平了。现在你试着再信我一次,到我死的时候…让你盖棺论定。若我又骗你,你就上面刻『天下第一负心人』,让天下人都唾骂我好了…」

淡菊啐了他一口,「谁等天下人来骂,我先去揪着你问就是。问你记不记得今天说的…那些别个人又是怎么回事…」

慕青拉紧她的手,悄悄说,「一个娘子就使碎我的魂,用尽所有机心,哪有力气再有什么别个人呢?」

淡菊红了脸,要把手抽回,慕青不让,两个人披散着长发,撕闹了一会儿,又相对痴痴的笑。

明明前途多难,命运未卜,生死完全不在掌握中。但他们相携微笑,从无此刻如此快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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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章
成亲后却数月无事,慕青却不挂怀,赶着带淡菊去观次钱塘潮,又去游江数次。

在外淡菊总是戴着面纱纱帽,跟在慕青身后半步,慕青也不显亲昵,只是悄言淡语。但观潮时地动天摇,浪涛扑天盖地而来,慕青觉得身后淡菊一动,默不作声的悄悄握了握她的手,两人相视一笑,又放开了。

慕青此刻却快意非常,觉得再无所惧。偶有流言一句半句的吹到他耳底,也只是一笑置之。他是一州之牧,虽知他君前失仪,宠眷不在,也没人敢在他面前出言不逊,就算是些小动作,他也能泰然面对。

他尝听百姓言,破罐子破摔,现在可懂意思了。掩着盖着,事实就是事实。若是自毁声名可以保住淡菊的命,那又何妨。天下人都轻他贱他,又如何?淡菊都愿委身委心,从无或改,也就够了。

因为无须掩盖,反而坦然。只是江苏如此美景,一直没带淡菊出游,辜负良辰,未免有些抱憾。

三个月后,钱塘潮较往年为盛,竟至漫过海塘,溢坏百顷良田。慕青被参了一本「怠忽职守」,圣上震怒,说刘慕青「为人桀傲、忽上轻下,少年得志而张狂,有背殷殷期许」,将他贬去海南崖州为司判。

大明禁海,从江苏到海南只能经陆路,道遥路远,途中多山,多经瘴疠之地。许多贬官未到海南便已病死,客死贬地者更不可数。朝官对贬崖州畏如猛虎,甚至有宁可悬梁饮鸩也不愿前往。

他们俩却笑嘻嘻的,像是要去游山玩水一般。

早在他们成亲第二天,慕青就开始发卖身边带不走的财物,淡菊也开始准备常备药物,并与药馆请辞。贬令一下,很快的就整理好行李,没有拖延就往海南而去。

一路上倍极艰辛,屡遭险境。夜宿时慕青总睡在外侧,搂住淡菊,枕下置剑。所幸几次被袭,都有惊无险。就在广东等船去崖州时,一夜数惊,慕青索性不睡了,抱着淡菊,宝剑出鞘,坐在床上聊天。

「想来不是皇上,」他语气闲然,「大约是邵县主觉得被我羞辱,所以遣人来找点麻烦。也说不定…」他迟疑了一下,「说不定我爹也有份。」

淡菊轻笑一声,「想当然耳。」

「…不管我爹怎么样,都是因我之故。」他满怀歉意的说,「是我带累了你,你若心中不快,对我发作也未尝不可…只求你别怪我爹。」

「我何尝怪你,又何曾怪过你?」淡菊感叹,「父子天性,舐犊情深。那是你的父亲…」她的脸微微红了红,「也是我公公…」

「我知道,你这样好…」他叹气,「你都劝我要信我爹,是我不好,怎么都不能听你劝…终究是爱莫能弃,害你…时时有性命之忧。我爹烧了迷途小筑,又要害你性命,你要怪要恨,也是应该的。但他终究是为了我…他到底是我爹。」

「就说不怪了。」淡菊偏着头看他,「我都把他的宝贝拐走了,他别怪我就好。我师父做不到的事儿…我倒作成了。现在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成的…」

慕青垂下眼帘,靥生霞晕。「这么?缘故细细说来很费工夫,娘子有没有一生一世来听?」

淡菊大羞,慕青执了她的手,对着傻笑,不知如何才能说明心底的欢畅。

相依片刻,慕青轻叹,「我爹…也很可怜。这次回京,他跟我说了许多…我也想了许多。我爹那人,才高志远,一心要当名臣。可他锋芒毕露,心机百出,又不肯收敛…将来必定要跌大跟头。他子息上又非常艰难,除了我,几个弟弟妹妹都早夭,现在纳的新姨娘才怀了又没了。我若不管他,他将来靠谁好呢…?」

淡菊默然不语。虽然她受师父教养,不怎么严守礼法,但侍奉翁姑这种观念,早潜移默化到骨子里去了,势必该然。但她实在没办法把这个弃誓忘信的「赵公子」当成自己的公爹,不说赵公子要杀她,就是对师父,也过意不去。

慕青看她神情郁郁,忙说,「我知道你不喜欢他…谁会喜欢想杀自己的人,还放火烧房子…但他真的可怜。我爹爱你师父,一辈子惦着记着恨着…那是他喝醉酒,令人绑了我,亲手行了顿家法…」

淡菊眉头一拧,「他常打你么?」

「从小到大,连手心都没舍得打。其实也不疼,他虽是喝醉,终究是意慈手软,打断了戒尺就扔着哭,说了好多…说你师父撇了他,我娘也撇了他,现在连我都要撇开他了。

「他呢,一辈子都惦记着失去的人。你师父走了,他惦记着,没多瞧我娘。我娘上吊自尽了,他又惦记起来,对余下的几个姨娘总是没好气色。他自信满满的拿我…没想到出了差错,我真让绑走了,他恨得屡出狠招,还敢明里暗里逼皇上决断…你说他是不是可怜呢?

「那天我自己上了药,躺着想你。越想越觉得我爹又可怜又傻。说来说去,都是他伤得不够重…跟我比起来,那只是蹭破皮而已。就是伤得太轻,拥有的还太多,没让他明白过来,你师父多么好,有的人错过就永远没有了。害了你师父,也害了我娘。

「既然错过了你师父,那他就该好好待我娘。但他又不,只惦记着不在眼前的人。都有了我了,他又瞎想,说子息不旺,抬了一个姨娘进门。成天跟我娘斗气,气得我娘自尽…他才打杀姨娘,又惦记我娘了。

「想到最后,淡菊,我想明白了。本来我很恨很怨,常想为什么是我,为什么我爹要这样…我什么都没做,为什么有这种遭遇…我想到你,想到我们在山上的日子,想到我爹哭得那么惨…我突然不怨也不恨了。祸福相倚,否极泰来。就是我爹伤得不够重,失去的太少,才不知道要珍惜,所以我才要伤得那么重,失去那么多,学会什么叫珍惜。

「早在我想明白之前,我就知道了,只是我还不知道我已经知道。我知道什么是珍贵的,所以硬去求、去赖,就算是使碎心也要把你攒在手里捧着。我不要跟我爹一样老是惦记,我就守着你。」

「…这样,似乎不太健康。想法儿也不太对。」淡菊笑着笑着,落下泪来,「我师父说过,这是一种疾病,叫做『创伤后症候群』,还有一个名词,我现在记不清…」

「那你,让不让我守着呢?」他垂下眼帘,低头问着。

「让你守。」淡菊破涕而笑,「让你守到烦。」

「我不烦。」他笑,灿烂若云破天开的月色,「我不用健康,你肯让我守着就好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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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八章
崖州司判,事实上就是司刑名的低等亲民官,说不好听点,就是捕快头子。官位九品,只比吏高一点儿。

流放地能有多繁华?虽说唐朝就已开发,但就一座小小土城,逐年失修,城门宛如虚设,有些土墙崩塌,在地人自在的进出。

他们的住处离城不远,依着低矮山坡而建。领他们来的小吏解释,海南湿热,住山上凉爽些,进了竹篱笆围成的院子,那个锈得厉害的锁使尽力气才开了,但门一推,整扇门轰然倒下,震得霉坏的茅草屋顶也塌了一块下来。

小吏一脸尴尬,「这、这…刘司判,就来修、来修…今夏雨水多,什么都发霉…」擦了擦额头的汗,怕这对小夫妻哭了起来…每年这些流放官都要演一出苦戏,真是受不了…

结果这对挺年轻的小夫妻,居然一起放声大笑,还厚厚的打赏他,央他找个人来洗衣做饭。

他不知道,这对夫妻里头,当中一个已经失去太多,对物质看得很淡,另一个拥有的很少,自己动手已经成了习惯。

他们携手走入住处,地上是夯实的泥土地,竹桌竹椅竹床,像是一个竹子建成的小屋,旁边开了道小门,可以走到后面,一个黑漆漆的大灶,积了点长出菌类的柴薪,应该就是个极小的厨房。

厨房有后门可以开,出去后是个挺大的空地,圈在篱笆里,还有一口井。他们俩打了桶水上来,淡菊试着尝看看,入口甘甜,「应该有个山泉脉,咱们赚大了。」她笑。

慕青也喝了几口,解了烦热,忍不住喊了声好,「可不是赚了?不用远远的挑水,开了后门就有。只是茅房在哪?」

淡菊掩口笑,「你当什么地方都会挖茅房?大约把天地间都当成五谷轮回之所吧。」

好一会儿慕青才意会过来,「一个茅房也说得这么促狭。定是你师父造的孽,没得说了。」

「这回儿你倒是对了。」淡菊噗嗤一声,「但我们是不习惯的。等等来陪我挖个暂时用的。」

他们找了竹帚,淡菊撕了一件旧单衣,开始里里外外的打扫。且喜前后牵牛蔓生,花开斑斓,又有瓜棚垂着葫芦,芳草葳蕤,满眼碧绿,屋后尚有几丛翠竹,竿竿生凉。

慕青还跃上屋顶,把霉坏的茅草拿掉,「这瓦,倒是个问题。」

「我跟我师父切过竹瓦,明儿咱们试试。」淡菊抬头看着他,「天气温暖,看起来今夜也不下雨。咱们瞧着星星睡觉,岂不是好?」

「好主意。」慕青赞了一声。

当晚他们累得几乎抬不起胳臂,又还没买柴米。淡菊摘了几个嫩嫩的葫芦煮了,又把面饼切了,丢在里头,路上没吃完的腊肉也一起烹煮。

幸好还有个锅子,不然今晚他们又得吃面饼。但碗筷一概具无,慕青去后面竹林转一圈,就多了竹碗竹筷,还有个竹勺子。

「今天真辛苦你的宝剑了。」淡菊洗了碗筷后,盛了满满一碗给慕青,「又要管切菜,还得管削竹子。晚点咱们睡觉,宝剑一定在鞘中悲泣。」

「谁不好跟,让它跟我呢?」慕青接了过来,急不可待的吃了一口,烫得眼眶发红,「烫…但好吃得很,淡菊也吃…」

淡菊笑着吹凉了才吃,瞧慕青吃得满头大汗,替他擦了擦,轻轻笑着,「我想它跟了你,就算切菜削竹子,也是非常愿意的。」

慕青温柔的看着她,「我这生,已然太富余。有了你,还有一把剑。」

淡菊红了眼眶,赶紧帮他再乘一碗。

用过了饭,慕青又走了好几趟提水,淡菊烧火,两个人痛痛快快的洗去旅尘,互相帮洗了头,从衣包里找出梳子,梳通了就在竹床上纳凉等发干。

相执了手,只是对着笑。心底都感到一片安宁静谧。

或许其他人陷入这样的绝境,即使夫妻相爱,未免牛衣对泣。但对他们俩来说,却只回想到过去在迷途小筑的安静岁月。

一路受惊担怕,此刻才感到安全。即使破屋陋室,他们总算可以安心在一起了。

慕青贴过去抱住淡菊,竹床却咿呀一声刺耳。慕青但凡一动,竹床就响个没完,抱着淡菊,他恨恨的说,「这里什么都好,就这床明天我就劈了当柴火!咱们亲热,它较劲什么?」

淡菊脸红的推他,「劈了它,明天睡哪?」

「不管了,虽然来日用钱的地方多了,还是先买个结实的床。不然春声传三里…哪能让人听些许动静去!」

淡菊掩面笑了一会儿,「你消停着些吧。一路远来还晕着船,不歇歇只想那些有的没有的…」

慕青凑近她耳边,手悄悄的伸入她的衣襟,「这是有的没有的么…?」

方才压倒,竹床使尽全身力气似的吱嘎了一声大响。慕青一言不发的把淡菊抱到地上去,下床时狠狠地踹了竹床一脚。

那晚他们不得不再洗一次澡,发间身上都滚满了土。淡菊笑软了,慕青抱着她,一脸无可奈何。

但崖州真是小地方,连张床也难买。慕青不得不咬牙切齿的忍那张竹床几天。直到竹瓦都铺满了屋顶,才有人家愿卖一张红木床。

当天他就劈了那张竹床,拿来生火的时候,特别快意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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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九章
崖州州牧给了慕青十日的休整日,他几乎都拿来整理家园。等屋顶铺满了竹瓦,忍痛买了白灰刷了墙,原本破落的陋室显得干净俐落,竹柜里摆着他们不多的衣服,就那张红木床最气派,显得有点儿格格不入。

小吏帮他们找了个老仆妇煮饭打理家务,早出晚归,他们这个小小的家,总算是安顿下来。

在崖州,马金贵异常,连驴都是内陆几倍的价钱。慕青咬紧牙关,买了两头,真有床头金尽的烦恼。淡菊笑着把自己的私房添进公中,他还非打字条借不可。

「你打字条,那我拿了私房钱就能想跑。」淡菊半阖眼,「家里的帐还是我管吧。你不惯这种琐碎…省得再买张这样的床。」

「买贵了么?」他紧张起来。当家才知柴米贵,一切都得自己主意,才知道以前过得多浑浑噩噩。

淡菊掩嘴笑,「不妨的…我拿醋薰洗过,也不是病气过去了…害怕么?」她挑了挑眉。

慕青怔了一下。啊呀,莫怪这样精致的红木床,只卖那样的价…原来是死过人的床。

他也跟着挑眉,「我是没死过的人么?小看我。」

淡菊福了一福,「不该小看夫君胆量,妾身无礼了。」

慕青一脸可怜兮兮,「娘子冤了我,这样怎够?我心疼,得揉揉…」一面拉她的手按在胸口。

「够了,」淡菊啐他,「越发无赖了。今天要去衙门了呢,还这么无赖…」却还是轻轻揉了揉他的胸。

慕青的脸慢慢泛出霞晕,「我去衙门,可你要做什么呢?」一面把手伸到她的袖子里摩挲。

「能做什么?」淡菊畏痒,一面躲着一面笑,「串铃过街,赚点脂粉钱罢了。」

「别医男人。」他板起脸。

「医者父母心,你瞧过只爱女孩儿的娘吗?」

撕闹了好一会儿,慕青才依依不舍的出门,还回头叮嘱,「就算医男人,把个脉就很对得起他了,外伤叫他找别个大夫去…」

「快去吧!」淡菊笑嚷,「只有你才当宝贝,谁看在眼底呢?」

「这可是谎话。」慕青翻身上驴,「骗我心实呢。」这才往城里去。

她倚门看着慕青远去,第一次心底踏实,觉得临晚可以看到他。一水相遥,连恩恩怨怨也留在海的另一头。

大明禁海也不是全无好处的。

她戴上面纱纱帽,吩咐了仆妇几句,收拾药箱,也下山去了。


崖州少有良医,淡菊来不多久,刚好酷暑引起一波痢疾,年年如此。她尽力救治,又建立一套简明的守则,这波痢疾竟没死几个人,她这初来乍到的医婆就这样站稳了脚跟。

后来替孩儿看病,看她蒙着面纱,吓得大哭。不得不取下面纱,孩儿反而好奇的摸她脸上的胎记,奶声奶气的问她是否黥面。

原来崖州土族复杂,当中有几族以黥面为美。后来她索性拿掉面纱、弃了纱帽,土人不以为异,流放官吏也习以为常,只偷问是哪族女子这样善医。

她还真没想到,居然也有不避之如蛇蝎的人们,将她如常人看待。连崖州世族冯家太夫人也与她相厚,嘱咐冯家家主多多善待刘通判,倒让慕青没费太多手脚就融入了当地的士族圈子。

慕青初来,面对暮气沈沈、破旧凋敝的衙门,也不禁苦笑。来这儿的犯官不是醉生梦死,就是竟日颓唐抑郁,他刚到衙门时,连州牧都不在,空荡荡的。

后来与小吏闲谈,才知道百姓根本不依赖官府,有什么事情,找冯家谈去。这任家主慈善有余,魄力不足,又不是正经官府,许多事情只能敷衍着,连土族械斗都管不了。诸多积弊,也无法一一细诉。

官无心于民政,百姓不信任官府,有一种很疏离压抑的气氛。

他笑叹,先把捕快找来,好生整顿。幸好捕快、小吏都是在地人,有心为乡里做事,但官老爷们都是死气活样的,有心无力。这个年轻的司判大人长得这样好看,性子却柔中带刚,身手好的惊人,又肯做事,又有胆识,敢去激烈械斗中喝阻,镇住场子。渐渐也心服了。

真正让他扬名的,是起少有的谋杀案。一人被锄头打破脑袋,抢去钱财,血迹尚未干涸。崖州连锄头都是希罕东西,慕青命家有锄头的人都得扛着出来,正色说,「本官擅长扶乩,神明已示真凶。两个时辰后,便能分晓。」

两个时辰后,他指着一个人,「阴魂化蝇索命而来,还不认罪?」

定睛一看,那人的锄头苍蝇飞舞,驱之不去。吓得那人跪下大哭,连称饶命,供称他将抢来金银吊在井里的桶子里。

众人皆畏刘司判能通鬼神,判案奇准,只有淡菊笑弯了腰。

「连我师父的故事都剽窃去,当心她气得跳出来打你这徒婿!」

慕青也笑,「她再也不为这打我。真要打,就要打着问我怎么拐了她心爱的徒儿,可惜没那么长的手。」

这是闲暇时淡菊说给他听的故事。据说发生在宋朝,淡菊也说,搞不好是她师父瞎编的。苍蝇喜食腐肉血渍,洗得再干净,总有些缝隙藏着肉屑,苍蝇总能千里追寻。有个聪明人就这么破了案,今天却让慕青拿来剽窃一回,还装神弄鬼。

见她欢笑,他心底柔软,携了她的手,「今天留猪皮没有?」

「你真要学?」淡菊偏着头,「其实我外伤还算成…也没几个强过我的。」

「医者难自医。」他凑到淡菊耳边小声说,「万一你生产,孩儿太大…总有缝那一两针的时候。」

淡菊神情黯然,轻声叹了口气。「…若一辈子都…也不用烦恼这些。」

她替彼此把过脉,很是忧愁。她原本就体寒,属于不容易着床的体质,慕青又在蒙难时伤了肾水,机率也低。若是一方如此犹可,不巧两个都属于子嗣艰难的体质。

「防范未然,有什么不好?」慕青拉着她,「没孩子也好。省得他霸占了你,我只能一旁生闷气去,打又不能打,骂又不能骂,只能在旁边扮可怜。」

「你哪天不扮得很可怜?」淡菊笑他。

慕青脸孔一红。少年夫妻,不免意动的时候多。摩挲温存,慕青很勇往直前,临到宽衣解带,依旧有些阴影。往往会手足无措,露出无助的神情。

每次看他双眼朦胧,迷茫无助,淡菊就会去吻他,温柔蜜爱,他却总是慢吞吞、磨磨蹭蹭的,往往把淡菊抱在上,才能完事。

他将脸一撇,微微噘嘴,「不就是怕弄疼你?哪是扮可怜?都不知道我忍得多可怜…」

「谁让你忍呢?」淡菊打趣他,自己反而涨红了脸。

「是说我能不忍了?」慕青笑着凑近她。

「…你到底要不要学外伤?」淡菊有些恼羞成怒。

「学!怎能不学?」慕青有些邪恶的笑,「反正『能不忍』的时候多的是。」

被贬半年,刘尚书终于遣人来探望。

那是从小照顾慕青到大的老仆,见了又黑又瘦的少爷,跪地大哭,慕青笑着搀起他,跟淡菊说,「吾家老人也。」

淡菊殷殷笑意,郑重的行了晚辈礼。老仆再三推辞,终是侧身受了半礼,连连说使不得。

「公爹遣使来望,是该如此,李老伯请上座。」淡菊温柔的说。

慕青带他四处看看,笑语晏晏。只见他眉间阴郁俱散,坦荡潇洒,指点破室陋院,语气充满自豪,并亲取井水泡茶,神态安闲。

虽然又黑又瘦,却神采飞扬。像是那个十七八的少年公子,名满京华的才子刘慕青。

「公子!」老仆哭道,「您…终于好了。又像以前的公子了…」想到他难后返家,脸上蒙着死气,尤其是老爷叹息着从随州回来后,更像是一缕幽魂,苍白静默,似乎早已离世。

上回返京,却日日阴郁,和老爷见面不是大吵就是小吵,还在皇宫闹到沸沸扬扬,脖子上带个血洞回来,也不给人碰。让老爷打了两顿也没消停,总觉得他身上的阴影越来越重,看得他心疼极了。

贬来这么远,他日日跪求老爷让他来看看,怕他从小娇生惯养,恐熬不过这苦。老爷却置了气,明明常暗里流泪,死活不肯。若不是皇上有意无意的问了一句,老爷这才松口。

悬着这么久的心,却看他气度神态竟似极愉悦安然,宛如昔日旧公子,忍不住大放悲声。

「李伯,你说得好笑。」慕青递帕子给他,拍了拍他的肩膀,「我就是我,哪有什么以前以后呢?」

端着茶点的淡菊,默然站住,竟有些痴了。

「刘州牧」没有了,「司空」也只偶尔出现。现在的人儿,的确就是慕青而已。

终究如何的重伤,只要还有一口气在,总是会痊愈的。这就是人哪…

所以她的师父会这样喜欢,她也会这么喜欢。只是…一点点,只有一点点,微微的怆然…不应该,却控制不住。

慕青转眼看到她,用眼神询问了一下,向她招招手。她端着茶点过去,慕青帮她把茶盘放在桌上,携了她的手,跟李伯说,「吾家荆妻也。」

李伯赶紧起身跪拜行礼,口称夫人。淡菊慌着要让,却被慕青扭着手按住。「家礼不可废,李伯受你一礼,你也受他一礼,应该的。」

她红了脸,胎记犹艳。但心底那股淡淡的怆然,却被熨贴的消逝无踪。


献花 x0 回到顶端 [18 楼] From:台湾中华电信 | Posted:2010-09-26 16:07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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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章
广东爆发了一次疟疾流行。

只隔一水,海南全境大大骚动起来,日夜不安,可说是人人自危。广东那儿的州牧极忧心,听说刘司判的娘子善医,束手无策之余,竟亲自来前来誧诬误诮,不畏御史参议。

慕青原本是不愿意的,但淡菊瞧那州牧几乎瘦干了,两眼凹陷,可见多日没睡,又听他说疫区极惨,恐怕是自己也在疫区视察多次吧…

她拿眼睛看着慕青,满目哀求。

「疟疾难治,又易过病。」他抿紧嘴,「别哄我,我跟你学医可不是学假的。」

「…让蚊虫叮咬才会上病。」淡菊踌躇了一会儿,「我随身佩戴驱虫药物,保住病人元气,通常可以熬得过去,并不就是绝症了。」

她那医术通天的师父,只被疟疾这种流行病打败过。她的师父气得跳脚,嚷着要飘洋过海,去「南美洲」找「金鸡纳树」。未久入秋,流行范围很小,也没死很多人,但她师父抑郁许久,破口大骂文明落后、科技发展受阻碍,顺便连大明禁海都骂进去了。

她知道有种特效药叫做「金鸡纳霜」,就是金鸡纳树的皮炼制的。但知道也没用,据说在三重大海之外,一个叫南美洲的地方。千山万水,毕穷生之力也不可及。

「只是尽人事而已。」她摇了摇慕青的胳臂。

慕青看了看屋外捧着茶发愣的广东州牧,心底一阵阵的泛酸。什么野汉子,也敢上门要见他的娘子!?管他是不是五品官…不是淡菊在跟前,就举起拳头打出门去!

偏偏他是贬官,不能轻离流放地。他怎么舍得把淡菊摆在那些狼子野心的混帐面前?那种哀求的眼光他没见过?让他来装,还更楚楚可怜呢!

又长得高头大马,武官模样。一直嫌自己长得文弱的慕青,心底更不舒服起来。但不让淡菊去,恐怕食不下咽,夜不安寝。可不,这就开始眼泪汪汪了。

「淡菊,」他拖着她的胳臂,凝重的说,「男人都是人面兽心的。长得越能看越禽兽。不管他们嘴里花花说些什么好听的,都不能让他们哄了去。」

「…慕青,我是去看病呢。」她微张着嘴看着她那忧心忡忡的夫君。

「哎,我知道我知道,」他别扭起来,「谁让你讨病人喜欢。」

淡菊啼笑皆非的拧了他一下,「说什么浑话呢…你不瞧瞧我的脸?」

「我娘子的脸怎么啦?」慕青拉长了脸,「哪族姑娘可以黥得这么好看?」

淡菊心底好笑,又哄又亲,说了无数好话,才让他噘着嘴同意了。

她随同广东州牧搭船,慕青在码头送别,眼睛就没离开过她,一脸怏怏。一直到船已离岸,慕青仍然没有离去,极远还看到码头一点人影。

广东州牧姓宋,瞧见淡菊依旧站在船首,噙着泪,痴痴望着远方,有些骇笑。虽知不该跟官眷多言语,还是忍不住说了,「刘夫人与司判结缡几载?」

淡菊脸一红,幸好带着纱帽,「…三年有余。」

宋州牧尽力忍笑,「果然伉俪情深。」

「不曾或离左右…」她情绪明显低落下去,不再言语。

他有些诧异。初见刘夫人时,他大吃了一惊,原以为是土族黥面女子,没想到是天生的胎记。又见一旁的俊美无俦、逸若谪仙的刘通判,不禁有「巧夫竟伴拙妇眠」的感叹。

现下又这样儿女情长,难分难舍,他有点后悔,恐怕名过其实,白跑了这趟。

直到到了疫区,刘夫人像是换了个人,杀伐决断,公诸了防疫要则,编整郎中大夫,开方施药各有所属,竟是极其熟练。得了她助手,宋州牧才能获几夜好眠,不再毫无头绪而徒劳无功。

但宋州牧发热发寒的时候,她亲自来诊,温柔悲悯,细细把脉观颜,又让人可敬可亲。

「宋州牧并非疟疾,只是劳累过度,又着了凉,竟是个小伤寒。需要好生调养。」刘夫人施了几针,他顿觉脑门松快不少。

待她开方,宋州牧有气无力的说,「这怎么成?眼前多少事…」

「宋州牧爱民如子,淡菊钦佩。」她温和一笑,「但不把病养好,这广东百姓靠谁好呢?」

她唤来宋州牧身边服侍的丫头,一一嘱咐如何看护、几时吃药,药须如何煎制。不厌其烦,殷殷托付。

她就是这样照料家里男人么?宋州牧心底掠过一点失落。这么殷勤仔细,真心诚意…难怪刘通判如此不舍。

刘通判家徒四壁,只有个半聋不哑的老仆妇做饭。想来她得诸事照料吧…

他自嘲的笑笑,娶了一妻三妾,他身边一切琐事,都是奴仆打理,连碗汤都少人做给他喝。其实不做也好,不然喝了夫人的汤,就得喝姨娘的汤,一碗水端平,可不是容易的事。

在外吃了辛苦,想跟枕边人说说,夫人脸上总有气,姨娘们有美貌却没脑子。不知道该跟她们说什么,她们也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了。

那对少年夫妻在屋里咬耳朵,赌气轻哄,蜜糖儿似的甜,他似乎从来没有过。把脸别开,还是听进一丝半点。说不出有多羡慕,羡慕得有些发酸了…

宋州牧病得沈了,丫头怕担关系,一天数次的来报,淡菊已是疲倦,还是强打精神去看。她摸了摸额头,翻眼皮,看脉象,又看了药和密不通风的房间,完全没照她的嘱咐,让她暗暗叹气。

最是知疼着热,还是医者和枕边人哪。

「能否让宋夫人来一趟?宋大人需要人照料…」她问丫头。

丫头踌躇,讷讷的说,「夫人的身子也不太好…」

「不用了。」宋州牧的声音很疲倦,「她出身世家,哪懂得照料人…更不会来疫区。」

淡菊哑然,转头看那个丫头。面目姣好,十指青葱似的,留着长长的指甲,一点疤痕也无。她恍然,这是个「观赏用」的丫头。

轻叹一声,「宋大人,我眼前还有事,您放宽心且养病,晚点我来看您。」

当夜她陪着丫头一起守夜,教着怎么用烈酒擦身更衣,怎么把冷布巾放在额头降温,该按哪些地方降低痛苦…直到天明,丫头已经累得昏睡过去,她强撑着换过已温的布巾。

探探额头,已然降温。她又轻叹一声。

宋州牧微微睁开眼睛,眼底都是血丝。「…难怪刘司判那样不舍。」他目光遥远,自嘲的说,「我算是白娶了一妻三妾。」

淡菊微微皱眉,这话已经太逾越。但她对病人都好,不会破口大骂,跟她那急性子的师父不同。

「那是我家夫君只娶了我一个,我又善妒,不容人。」她轻描淡写的说,「夫君容得我妒,容得我抛头露面行医,他这般容我,我不尽心尽力服侍他,那不是没天理了?」

说完就推醒丫头,要她将煎好的药喂给宋州牧,就告辞了。

宋州牧病愈后,就没再提什么,只是对淡菊非常恭谨,常常和她商量疫病遏止的方案。

眼见入秋,疫情已经减缓,淡菊就告辞要返家。

宋州牧欲言又止,却又静默,只是送她到码头。见她即将登船,唤住了她,取出一把八宝攒珠金钗,非常昂贵。

他咳嗽一声,「此次疫病,若非刘夫人援手,岂能善了。无以为报,区区微物,聊表寸心。」

淡菊嫁予慕青已经三载有余,随他在官场打滚,已不是当年天涯行医的无知少女。她盯着宋州牧,取下脸上面纱,露出艳红的胎记,宋州牧反而目光火热的看着她。

「宋州牧,」她柔声,「你只是病了,一时软弱。」

宋州牧没离开她的眼睛,「据闻,刘司判也是淡菊姑娘的病人。」

她深深看了他两眼,容颜渐渐严肃,「但我也只对他病,只容他疗我的病。宋州牧,我应你邀请而来,是敬佩你为民焦灼,我依从医者本心。从来不是为了金银财帛。」她从容戴上纱帽,转身登船,看都不曾看一眼那只华丽贵重的金钗。

淡菊一直没有转身,倔强的挺直背,渡海而去,不曾回顾。


献花 x0 回到顶端 [19 楼] From:台湾中华电信 | Posted:2010-09-26 16:09 |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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