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月，正值盛暑。房裡漫著炙人鼻息的熱度，連久盼的風都夾帶高溫朝我襲來。窗外似乎是片煉獄，飄忽的景象像死神的手般招搖，烈日反覆煎烤大地，而大地也回以相同熱情……世界像個大烤爐，而火持續燒著。

　　終於了解為何古人會用『火鍋上的螞蟻』來譬喻焦急無措的人。因為在這逃不了、也避不過的烘烤中，似乎找不到比胡亂走動更好的動作了！坐著、躺著都只是加速溫度竄昇，倒不如利用狂瀉的汗水來抵抗高燒不退的溫度。

　　正躊躇著該不該冒險跑到泳池去消暑時，一縷幽香翩然滑過鼻際，若有似無的香氣勾引著心深處的記憶，是白玉蘭的香味，即便稍縱即逝我也能察覺，因為這香味，已經牢牢刻在我心底……

　　福態的臉上有兩彎被擠成弦月般的眼睛，豐厚的唇總掛著笑，雖然花白但卻總是梳得整整齊齊的頭髮……記憶中奶奶總是笑著，商家出生的她，個性簡樸而開朗，宏亮的笑聲總能穿過廳堂，傳遍屋裡屋外。

　　從我懂事以來，老愛黏著她跟前跟後的，祖孫倆牽著手，一塊兒到屋後的花圃去，替花兒的鋤草、澆水。

　　將店裡的生意放給爸媽去接掌後，後院那塊的小土畦便是奶奶事業的第二春，除了薔薇、洋蘭這類觀賞用的花卉外，也種了許多供食用的瓜類與藥草。

　　黃昏，當日光不再毒辣，她總喜歡領著我蹲在瓜棚下，數著花下的小果實。她一面數，一面盤算著這一個成熟了要送誰，這個成熟了又該送誰，看著結實滿滿的瓜棚，一分耕耘一分收穫的踏實，或許是她彌補因年老而感到無力的一種慰藉，收成時，奶奶臉上總漾著滿足的笑。

　　門前種了棵二樓高的白玉蘭，偌大的樹冠替母親造了個遮棚，廚房不再悶熱不堪，每當風起還不時送進陣陣清香。

　　這棵玉蘭是奶奶的寶貝，除了陪伴她走過十多年歲月外，也充滿了無數回憶。

　　飯後奶奶總愛坐在樹下乘涼，搖著蒲扇，一面隨花香沉入舊時記憶之中。

　　客家人以節儉出名，奶奶年輕時除了得煮三餐飯、剁豬食、撿柴火、照顧年幼的弟妹外，因為家中男丁稀少，農事繁忙時還得跟著父母下田。一連操勞下來，原本白淨的削蔥指，頓時成了疽瘤盤據的老枝。

　　話雖如此，但怎說都是個荳蔻年華的女孩家，說不愛美、不想變漂亮怎麼可能。可是連飯都快吃不飽了，又怎麼會有閒錢去做這些無謂的開銷呢！

　　還好田邊小路上種了棵玉蘭，往田裡送飯時，便隨手摘個兩朵別在耳上，那嫩乳黃色澤的花瓣，就像少女纖纖玉指般，彎成優美弧線。有那淡雅的香氣提振，午後繁重的工作也變得輕鬆不少。

　　奶奶最喜歡提的，便是與爺爺初見的過往。當時婚姻限於媒妁，通常得等到媒婆介紹雙方才能見上一面，但爺爺怕那匆匆一撇不夠慎重，便與友人打聽清楚後，對她來個突襲檢查。

　　也沒想到爺爺會來這招，忙著田務的奶奶身上沾滿了泥巴，頭髮也因汗水胡亂地貼在臉頰四周，就像個瘋婆子似的！當時身上只剩耳畔那突兀的柔美還猶自維持潔淨，不過也託它的福，讓爺爺能在人群中找出她來。

　　看見那勤奮努力的形象，爺爺回家後立即下了聘，把奶奶迎娶過門，成為呂家的媳婦兒。

　　不若書上那般美麗夢幻的初遇，這段的往事雖然質樸又有點好笑，但那真實，是所有故事都比不上的！

　　剛升上四年級不久，一向健康的奶奶便因為糖尿病併發心肌梗塞而隨爺爺離去。又因為政府道路拓寬計畫，不得不砍去奶奶最心愛的白玉蘭，那充滿歡笑的後院，也隨柏油路的完工而成了回憶……

　　小時候，常因奶奶太過盡心去照顧那棵玉蘭，而感到吃味。但在一個偶然的機會，聽爸爸提起往事，才赫然了解，原來……我與那棵樹也有過一段離奇的過去。

　　我從小身體就不好，現在醫界仍找不出病因的小兒熱痙，不知讓家裡的人費了多少苦心，爸爸帶著哭不到幾聲就陷入昏迷的我到處求診，凡舉西藥、中藥甚至是民間偏方，只要有一絲希望他們就從沒放棄過。而媽媽則是跟著奶奶拜遍了大小寺廟，但情況仍是時好時壞。

　　當中有間卜乩的婆婆對他說說，我之所以身體不好是因為天庭裡象徵生命的樹正受到害蟲的侵襲。這等怪力亂神本應一笑置之，但在求助無門的當下，也只能乖乖順從廟中的指示，進行一連串的卜筮活動。

　　當時，據說屋後的白木蘭也正逢蟲害，伶仃的殘葉搖搖欲墜。奶奶見狀，不顧連日操勞的疲憊，一隻ㄧ隻地把蟲除去，接著施肥、灑水、噴上防害蟲的農藥。

　　不知是天神聽見了祈禱、還是之前累積的各方藥品的藥效終於取得平衡，我的身體慢慢轉好，人也漸漸恢復健康。

　　民間常有替身代替主人免去災厄的傳說，而奶奶也一直深信那棵白玉蘭跟我有著密切的關連，因此她也就更加花費心思去照顧它，以求能讓我順利成長……

　　有時想起這段過去，總會感謝政府，也因為那一拖就是五六年的行政效率，才能讓奶奶在走前所看見的最後是完美的，她的花園、她的菜圃、還有她最珍愛的白玉蘭，一切的一切……

　　花語本身是人們攀著附會出來的產物，每種花都有三四種以上的象徵，如果再加上國情的不同，那更是有數不清、查不完的資料了！刻意去尋找合適的花語，有時反而會適得其反。

　　玉蘭的花語是純真自然的愛，我覺得應該也可以解釋成無私的愛，就像樹木無私地為人們過濾空氣，開花結果時，也都突顯於外，留給有需要的人去採集。

　　曾經看過一篇文章，它將父母譬喻成樹，總對孩子允許允求，沒有一句抱怨，即便當他們單飛卻又遍體鱗傷地回來時，也都願意伸出溫暖的手臂來包容。一心一意地守護，卻不束縛對方，儘管對方企求的不是自己，依然用全部的愛去面對……我想這就份愛就是無私的愛，也是對父母最貼切的表徵！

　　幾年前，因道路擴寬而縮減的房子再無法容納日漸茁壯的三兄弟，爸爸另外在附近買了棟透天厝，把我們以及奶奶寶貝的花草另外找了個家，也重新種了一棵玉蘭。

　　花型雖嬌弱而典雅，但其實玉蘭花是一種極易栽種的植物，只要給他適當的空間、水以及陽光，也無需多加照料或施肥，即可開出沁人心脾的花來。

　　又起風了，夾帶一絲清香襲來，感覺不若方才那般煩躁。嗅著空氣中若有似無的芬芳，心情也平靜了許多……

　　突然，有股衝動驅使我走向光采斑斕的庭院，一面忍受毒辣的艷陽，一面在枝葉繁茂中尋覓那抹優雅身影。

　　受到陽光的引誘，玉蘭花很容易張開雙臂，往往不過正午，便相繼凋零，因此要在她仍在惺忪時，便得將之摘下。含苞的玉蘭，香氣更引人入勝，摘個幾朵信手用葉子包裹，放在屋內或車裡，即便是花謝了，那餘香仍可持續好一陣子。

　　找了好久，都是些殘花敗柳。明天可得早點起來，多摘些去祭拜奶奶……花香啊，可以幫我帶著訊息給她嗎？告訴奶奶，我已經平穩地長大了，還有我很想她！